老二出院后休息两天还是到竹片厂去上班了。人都爱幻想，我们都还希望将来有一天孩子能转大集体，以后老了可以有劳保，生活多少有点保障。竹片厂那些大妈倒没有给他出难题，都是当妈的人，有儿有女，人设身处地想一想，反倒对孩子有同情心，让他待家里帮忙做生意，有事她们上门来喊他。老二也就有事去一下，没事待在家里做生意、看书。他越来越不爱和人来往了，总觉得人会笑话他。他以前多活泼的一个人呀，现在却变成这样，都是这该死的病造成的，现在医学不是发达吗？连“克隆”都出来了，怎么就没能仔细研究怎么治这病呢？
老大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以前我帮着他一天还能织五六件，现在一天顶多织三四件。他走路也越来越困难了。自从我们搬家以后，因为离得近，以前到了做饭时间我回去做饭，做好了我到店里换他自己回去吃饭，现在不行，得我陪着他回来，不然他就可能在半道上摔倒。以前门口台阶他可以跨上去，后来就要靠着墙才能上去，再后来得用椅子放在门口他坐上去。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我最轻闲，除了纺线就没我什么事了，家务孩子他妈可以慢慢磨着做，编织是老大，缝纫是老二，现在我的时间倒不够用了，买菜洗衣做饭纺线编织，还得一天三趟陪老大来回，家里店里走马灯似的来回跑。问我什么感觉？我这是没办法的感觉，他们不能做了我也不做，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我怎么不难受，我难受，可他们也不好受，起码我还自由，能自己动自己做，他们却不能，他们也不是好吃懒做的人，他们那么辛苦支撑着，还不是想给我减轻点负担，我还能怎么样？
竹片厂生产的竹片是井下采煤用的，1994年归并到原煤，分到供应股。老二也算是遇到贵人了，井口从主任到股长，都没有因为他残疾瞧不起他，人反而佩服他，说他自强不息，是人才，让他当文书，和那些正式工文书一样拿系数奖金，1.2倍，比工人还多。虽然是临时工他工资奖金加起来也有三百来块钱，比我退休工资都多。他成了我们家收入最高的了。他毕业证拿到的时候，矿领导和他原来公司领导已经换人了，都给他发了奖金，领导还来家里慰问。煤矿现在的形势和以前不同了，说是资源枯竭，人员只出不进，不招工了，为将来关闭做准备。领导想给孩子安排到外地联营企业去做事，待遇按聘用，比临时工要好多了，可我们拒绝了。如果早些年我们会很高兴也可能会让孩子去，可现在孩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一个人到外地去生活，我们怎么放心得下。人的想法会改变的，以前我们还巴望着孩子当工人转大集体，现在时代变了，铁饭碗打破了，用工形式多样化，孩子身体也不行了，我们只希望病情慢点发展。可老天不愿意。
到了1995年，老大走路更困难了。他脊椎变形得很厉害，走路手背在后面，脖子朝后仰，那怎么看得见路呀，不但看不见路，连气都喘不过来。他只能走两步停一下，看看前面的路，然后再走。从店里到家里短短一段路，一般人走不要五分钟，他得走半个多小时还老摔倒，他来去我都得陪着。正好街道改造，他租的店面也要拆，如果愿意可以交十万块钱盖楼房，有五十年的使用权。三层楼，说起来不算贵，可一来我们拿不出这笔钱；二来老大身体这样了再开店也不行；三来编织生意也不如以前好了，街上店里、地摊上卖的成品衣服多的是，人厂家是统一采购规模化生产，成本低，衣服卖得挺便宜，我们没法和人竞争。所以我们就想“收山”了，孩子的意思是借钱把地盘买下来，以后出租给别人，我和孩子他妈没有同意。这地方靠的是煤矿的人气，煤矿资源枯竭了，不招人反而一批批地把人往别的煤矿调，年轻人会读书的考出去，不会读书的就出去外地打工，人气是越来越弱了，以后煤矿再关闭，不是更没人气了？别到时房子没人租，钱也还不上，那就糟糕了。再说了，就我们这样的家庭去找人借钱，人都怕没能力还，谁愿意借？还是老实回家待着好。就这样把房子退了。老二管那叫“金盆洗手”，我说就你那手有塑料盆洗洗就不错了，别指望我买金盆。
生意停了以后，收入就少一块了，我看病的钱有时候就得动老本儿了。我从上海回来以后，都是自己在家换洗伤口。开始用的药是孩子舅舅从老中医那儿配的，后来老中医不在了，他的儿女没有继续行医，都下海经商去了，我只有到其他地方买药了——他们母子看到的广告、邻居朋友留心到的广告，都寄钱去买，大多是说有特殊疗效的祖传药方配制的中草药、药膏。起初一个月二三百还吃得消，后来中草药一个劲地往上涨，涨到后面一个月得五六百，再加上其他的医院里配的药、药棉、纱布、胶布，一个月怎么也得六七百，生意不做了，我和孩子他妈的退休金加上老二的工资顶多就一千一个月，要付水电费、生活费，就得动老本儿了。我这病没治好倒把孩子的养老钱都给贴进去了。我寻思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不到外面买药了，只到医院拿点消炎药抗生素什么的，到医院拿点药多少还有公费医疗可以补贴。这公费医疗改来改去改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最早是全免，后来是收百分之十，再后来门诊自费住院免费，再后来工伤又可以免费，可没过多久每月给十一二块钱就不管了。真是什么都可以有就是别有病，尤其是这大病、慢性病，要命又破财。
孩子他妈妈和老大身体垮下来后，生活越来越不能自理了。孩子他妈在家里也老摔倒，摔倒就骨折。我就纳闷，她以前也老摔倒但都不会骨折呀。孩子他妈说自己是“贱骨头”，老二说哪儿，贱骨头经得起摔，你这是“越老越嫩”。这小子油腔滑调，跟小瘪三似的，说话从来没正经。孩子他妈摔倒了没办法躺在床上，好一点就撑着自己下床，想给我省点力。1998年摔倒以后就再也不能走了，我就把她抱到毛竹椅子上坐好，然后拖来拖去，拖她去厨房吃饭，拖她去卫生间洗澡——我们房子没有配套的卫生间，这卫生间是杂物房改的，杂物间还是和楼上邻居换的。我们原来的杂物间在房子后面，得绕一大圈，不方便，后来和邻居商量了换了，然后从厨房里打通了！安台热水器，就当卫生间用。那热水器还是老二进城买的。他先是采购线的时候到处去挑选，第二天就只带了二百块去和老板讨价还价，结果还让老板从二百块钱里给他留出路费，这小滑头。不到二百块钱用了快二十年了，现在的热水器能有这样的质量？后来老大不会走了也是这样用毛竹椅子拖来拖去。老大身体弱得比他妈还快，但他也是一直坚持走。1997年开始得我牵着他才能走，他头后仰着，我牵他的手，我只能倒退着走。我后脑勺没有长眼睛，有的时候我走的位置就不大对，太靠近门框了，老大就走不过去，他走路全靠身体的摇摆，身体往左侧倒，右脚在地上往前一点点蹭，身体再向右倒，左脚在地上往前一点点蹭。过不来，让他往后退那就更没门，我只好抱着他往后退。老大个头比我高，我一米六，他一米七十五，我脚上的伤有时候又会和我作对，突然一阵发麻，或者一阵酸痛，我站不稳，就抱着老大一块往后摔倒，我怕摔着他，就用手用力把他往上撑，我摔倒在地，老大再砸在我身上。有一次他的膝盖正好跪在我的伤口上，那真是疼得我老命都没了。他爬不起来，我得先坐起来，把他翻过来，把他手脚摆好，他没法在地上坐稳，我就从他后面抱着他往后拖，如果老二在家就叫他拉张椅子来，我把老大抱到椅子上。我牵他有的时候心里都在犯怵，就怕他摔倒。后来他摇摆太大了，怎么都过不了门，我就用椅子拖了。看我用椅子拖费力费事还费椅子，老二就想了个办法，托朋友进城买了几个沙发轮子，让我找了棍子做成塞子，塞在毛竹椅子腿底下的孔洞里，再把轮子用螺丝钉在塞子上，就成了活动的椅子了，还别说，省力多了。老二管我要“技术发明费”，我给他脑袋瓜子一个暴栗子。
都这样了还会出状况。有一次我拖孩子他妈去厨房吃饭，已经到了厨房桌子边上了，房间小，我得先把她转过来，往后拉一点才能推到桌子前面。我感觉我脚后面好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我就回头看，边看边往后拉，谁知道孩子他妈就在这时候身子往前伸——平时我拉的时候他们身子都是靠在椅子背上的，就怕平衡掌握不了会摔倒——她往前伸，我往后拉，她只来得及“哎”一声，就一头栽下去，她手脚不能动，就像木桩似的直直往下栽，我赶紧过去抱她起来。她和孩子不一样，两个孩子瘦得浑身上下没二两肉，她这些年不知怎么的就发福了，一身的膘，我都抱不动了，我用力抱起她往椅子上坐，没坐好，椅子反而跑了，我没后劲了。抱着她扑下去，这么摔倒下去，她屁股就坐在她小腿上，她本来已经摔得鼻青脸肿了，再这么来一下，又把她的小腿胫骨给摔断了。自从她不会走以后、到这次摔倒以前，我还每天早、中、晚，一日五次——起床、三餐后、睡前，抱她起来，她还可以扶着桌子站会儿，让血液循环一下，舒缓一会腰酸背痛，这次摔倒以后，她连站的能力也没有了，除了坐，就是躺。躺着也不让人省心，他们自己不会翻身不会动，给他们脱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光是整一个让他们觉得舒服点的姿势都得花上好长时间，枕头往上一点、头往左边一点、屁股往外一点、脚架高一点……摆上来拉下去，有时候我都想发火了，我就不明白就差那么一两厘米他们怎么就那么不舒服呀？想想还是叹口气忍住，如果他们能动还用得着开口吗？姿势整得好我晚上也睡得踏实一点，不然还得多起几趟床，去帮他们翻身。谁还能一个晚上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的？就说孩子他妈，就是坐在那也得我把她的脚，搬过来一点、搬过去一点……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放好，然后用皮带在膝盖位置扣起来，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如果没有用皮带束住，她膝盖会自己向着外侧倒，导致她的股骨头像从骨盆里掉出来似的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