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乡下买的东西吃完了，手头上的钱没多少，孩子他妈就把她的一副玉镯拿去卖了。那玉镯是老顾他妈给她的聘礼，是他家祖传的宝贝，那时算“四旧”卖不了几个钱，换现在算古玩那就值钱多了。她和老顾结婚时分得的一套房子她也卖给老顾的弟弟，两样合起来卖了五百块钱，那时五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了，可现在这钱只怕够买一块砖大小的地。她卖东西都没和我商量，这让我心里挺不舒服。如果她有和我商量我不会同意卖，倒不是我有什么先见之明指望留着这两件东西发财，是自尊心受不了。我一个大男人要靠她卖东西来度日，卖的还是她前一个男人留给她的东西，这说出去我面子往哪搁呀。卖了就卖了吧，谁让我没本事。
后来“四人帮”倒台了，允许私人种养了，我就到山上挑土在矸石堆上种菜，矸石堆的菜地在河边，有一年夏天涨大水，我们外边的地菜地都坍塌了，我地里的豆子还没收，孩子喜欢吃豆子里面的籽，我就特意把豆子留着老，辛苦种出来被水冲走我可舍不得，我就冒雨去收，水都齐地平了，我面对河水头晕，就背过身去收豆子，孩子他妈知道我去收豆子她不放心，喊老二过来看，老二过来看到都吓得哭了，喊我赶快过来，我说：“下那么大雨你出来干吗，小心淋湿了生病。你快回去，我豆子收完了就回去。”他不肯：“那我帮你一起收吧，收好了一起回家。”他哭着走过来，那哪是走呀，踩地雷似的，探一步走一步还打着哆嗦，把我给吓得，就他那样过来还不得摔到滚河里去。我也不收豆子了，拎着篮子赶快过去抱他，没想到我才走开，我站的那地方就“轰隆”一声，整块儿掉到河里去了。别说孩子，就是我自己也吓得脸都白了。我心说真险，今天要不是这小祖宗不听话，我这条命就要送这些豆子里了。
除了种菜自己吃、卖，我还养了二十几只鸡鸭，两只鹅，四只兔子，公的养大了卖，母的留着下蛋，一批批轮着养，尽力挣钱给孩子买营养品。能买的东西也多了，麦乳精、蜂王浆、太阳神……听说什么好就买什么，不是说人参最滋补吗，我就买人参给孩子吃，钱少了买不了人参就买便宜的参须代替。看孩子吃我挺自豪的，吃人参在旧社会那可是地主老爷有钱人的享受，我能让孩子也吃上，虽然累我也高兴。
孩子他妈看我待孩子好，就说：“我是不能报答你了，等将来孩子大了让孩子好好报答你。”我说：“你这话我不爱听。现在都一家人了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孩子长大了能出息我就知足了。”我说的是实话，当人父母的养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哪能跟放债似的巴望着等孩子大了要孩子报答。孩子有孝心那是孩子的事。
不光孩子他妈，周围知道的没有不说我对孩子好的。能不好吗？身边就这么一个孩子，就跟独生子女似的。你看现在独生子女，哪个不是父母的掌上宝？那时人生的多，我这一比就更显得对孩子好了。我不敢管孩子是有顾虑，什么顾虑？一是孩子早晚有一天孩子会知道我不是他亲爹，管严格了我怕他到时会误会；二是怕别人说闲话，说我不是自己的孩子不亲。怎么会没有人说闲话，人言可畏着呢。有一天孩子把他亲爹的照片翻出来，那照片是老顾的遗照，镶在镜框里，我和孩子他妈结婚后她收了起来，说孩子还小，暂时不让他知道自己有两个爹，说好到他十六岁时再告诉他身世，那时他也大了懂事了能接受。那照片放在衣柜的最底下用衣服压着，谁知道孩子没事干就在家里翻箱倒柜的给找出来了，孩子把照片拿到外面去被邻居看到，邻居就对他说：“照片上的才是你爹。”他不相信，说邻居骗他。等到我下班时他拿着照片很得意地跑过来和我说：“阿姨说这个人才是我爸爸，我知道她是在骗我。这个人是谁？我们家怎么会有他这么大的照片？”我心里就堵得难受，邻居都知道我们不想孩子知道身世的事，这不是故意吗。你叫我怎么和孩子说？说是，再告诉他亲爹死了？说不是，明天孩子懂事了问我为什么骗他，我怎么解释？我没法说只好什么也不说。幸好孩子忘性大，以后没再提照片的事。
我从来不打孩子？哪能呀，打过，肯定打过，我记得的就有两次，都是打老二，老大没打过，老大老实，不像老二净惹事。一次是老二上幼儿园，有一天他放学正好他妈也下班回家，有几个小朋友不懂事就跟在他妈后面学他妈走路的样子，一瘸一拐的，一边学一边笑，老二就跑了，他妈看到，怕他摔倒就喊他别跑，他倒好，停下来对他妈又喊又叫，说她不是他妈，他不要她做他妈，他的事不要她管，把他妈当场气得流眼泪。他妈回到家他还没回家呢，他妈把事情和我说，我一听这还了得，小小年纪就敢这样对他妈，长大了还不得杀人放火了？我去找他，他也没跑远，就在屋子周围转悠，我说：“你跟我回去。”他说：“我不回去，我以后都不回去。”还挺神气，想玩离家出走？我火了，冲过去把他夹在胳膊下往家走：“小王八蛋，你有本事了居然不认妈了！有本事干嘛还在这家门口转悠，有能耐你跑远点别让我找着。”他又踢又叫让我放他下来：“你放我下来我保证走得你找不到。”真是反了天了他！到了家我把他往床上一扔，转身就把门锁上。这小子人缘好，平时他妈一打他就哇哇乱叫，邻居叔叔阿姨大爷大妈的听了都跑来劝，我今天是狠下心教训他，先得断了他援兵。我找了把尺子叫他向他妈认错，他死到临头还嘴硬伸着脖子说“就不”，以为我不敢打呢。我也不客气，把他翻倒在床上照着他小屁股狠狠就是几下，疼得他乱叫。开始还倔，慢慢看出我是来真的他也不当英雄了，哭哭啼啼地求饶了，向他妈认错，说再也不敢了。他妈也真是的，看他哭得伤心转而怪我下手重。两头不讨好，我算是白费力气了。
还有一次是这孩子到河边玩，不知怎么的给他找到了七个雷管，那是胆大的工人趁人打眼放炮不注意偷了藏在河边的，准备等风声过了到河里炸鱼，谁想到还没来得及用就给这小子找着了。他还以为是鞭炮呢，兴冲冲地拿回来。那时我们已经搬到两层楼住了，我住楼下，靠着楼梯口，也不知道是谁家在我门口起炉子，小子就把雷管塞到炉子里去想听响，正好被楼上老江发现了，他吓得也不走楼梯直接就从楼上跳下来一脚把炉子踢翻了两手在火里扒拉直到找着雷管，拿着雷管了老江瘫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神来。两层楼十二户人家近百口人呢，再加上前后楼，这要是炸起来那还了得。这事闹大了惊动了“人武部”派人来调查雷管是哪儿来的，把我给气的——人开始还以为是我偷的呢。我一辈子老实，除了拿单位废弃的包装箱当柴禾、拿擦洗机器的乱棉纱回来让孩子他妈抽纱织线衣，别的东西没拿过，我从参加工作不是积极分子就是先进生产者，这多少年辛辛苦苦挣下的名誉就差点毁在这小子身上，差点背上盗窃公家财物破坏生产的罪名，还差点成了杀人犯的爹，这我能受得了吗。我打他半死好让他长点记性，看他还敢不敢趁我不在家从窗口爬出去做坏事。别跟我提怎么教育孩子，我这人没文化，做事就凭着性子。这么多年枉我对他那么好，净惹事给我添乱，一点也不像老大。
老大是他八岁时我去上海接来读书的，到底不在身边长大，和我们和陌生，刚开始管自己的妈叫“阿姨”，管我叫“叔叔”，把他妈伤心得直流泪，说亏欠这孩子太多了，以后得好好弥补。她要怎么弥补是她的事，我按她要求去做就行了，老大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我生分，我没法走近他，只能对他客客气气的，那感觉就不对。不像小的和我黏糊，处在一块感觉轻松自在不生分。我和孩子他妈都后悔当初没坚持把孩子接回来，老大不习惯和我们在一起，还自己写信让外婆赶快来接他回去，孩子和他外婆一起生活了六年感情好着呢。孩子外婆在孩子身上没少下工夫，老大回来时肥头大耳的，力气也大，除了脸部僵硬，其他地方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老二虽然瘦瘦小小的，但除了没力气，也看不出其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也搞不明白到底是医院弄错了还是我们胡乱给孩子吃的药有效，不管是哪样，只要孩子没事我就心安了。
一直到孩子十二岁吧，问题就出来了，孩子上课间操时被老师罚，说孩子不按规定动作做。孩子不可能故意捣蛋呀，老大虽然不爱和人讲话，学习上也不怎么样，但一向老实，老二虽然调皮点，但学习好，在班上当干部，被老师留下来和“坏”同学一道罚做操，委屈得都哭起来了。我和孩子他妈一听老师说心里就“咯噔”一下，孩子他妈担惊受怕这么些年，头发白了、掉了，都秃顶了，事情还是来了。我和孩子他妈都知道孩子这时候心里难受，可我们没受过什么教育，不知道怎么安慰孩子，孩子他妈担心孩子知道真相后会受不了，反过来还将错就错，跟着老师责怪孩子，孩子就倒霉了，不知道到底问题出在哪，白白受了委屈还没地方说。老大原本就不爱说话，现在更是一声不响的了，连一向和老太婆似的唠叨的老二也对我们爱理不理的，整天心事重重的。唉，现在电视看多了知道的事也多了，想想就挺对不起孩子的，孩子需要人安慰的时候我们不但没有给他们安慰反而给他们更多的压力，没有就事论事和孩子沟通反而把自己的过错掩藏起来甚至转移到孩子身上，给孩子的成长造成了不小的影响。现在都说素质教育是真没错，人光有身体有脑袋不行，得有心，不然就容易往歪路上走。没人天生就是坏蛋，做坏事多半是因为受了刺激没人明白憋闷在心里，日子久了就伤透心，就破罐子破摔不把自己当好人了。幸好我们家孩子委屈归委屈，还是规规矩矩做老实人，没给我抹黑。
孩子身体不好我也难受，但也只能宽慰自己，这是命。不敢指望孩子成龙，什么当官呀、什么这个家那个家的呀，不想，就想孩子能有份工作能吃上安稳饭，再找个心地好的姑娘结婚、生孩子，把这人的一生按步子走下去就成。唉，我想得太简单了，进了这个家门哪还能那么四平八稳的过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