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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花环(23)

克丽丝汀突然痛哭失声,尖锐的嗓音传遍满屋子。她一直坐在爱丝希尔德夫人床边的角落中,傻愣愣,闷声不响。现在她拼命哭。爱丝希尔德夫人的声音仿佛将她的心脏剖开了。那声音含着爱情甜蜜的回忆;使她第一次了解她和尔郎爱情的真面目。忆起炽热和激烈的幸福,其他的一切都被冲垮了——昨晚的绝望和恨意也一扫而空。现在她只认识自己的爱情和她坚持到底的决心。

他们望着她——三个人同时望看她。布柔恩爵士走过去,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瞧:

“克丽丝汀,你说,她是自杀的?”

克丽丝汀坚定地说,“你听到的句句是实话,我们威吓她,她才这样做的。”

“她本来要叫克丽丝汀遭受更可怕的命运,”爱丝希尔德夫人说。

布柔恩爵士放开少女。他走向尸体,将它抬到爱琳昨晚睡觉的床上,贴墙摆着,然后盖好被单:

“阿容和那个你不认识的男仆,你得打发他们回胡萨贝,就说爱琳要陪你去南方,叫他们中午走。说女士们在大厅睡觉,他们得在厨房用餐。然后你得跟武夫和海夫特谈谈。她以前有没有说过要自杀?万一人家问起,你可以作证?”

尔郎疲惫地说,“我们住在胡萨贝庄园的最后几年,凡是到那边的人都可以作证,每次我说要和她分手——她就威胁要自杀——有时候还说要杀我。”

布柔恩粗声粗气笑道:

“我想到了。今天晚上我们得为她穿上骑马装,将她摆在雪橇上。你得跟她坐在一起——”

尔郎摇摇晃晃站着:

“我办不到——”

布柔恩说,“天知道你再过二十年剩多少男子气概。那么,你自认你能驾雪橇吧?我来坐在她旁边。我们得连夜走荒僻的小径,到了福龙才休息。这种大冷天,没有人看得出她死了多久。我们开进洛尔德镇的托钵僧招待所。到时候你和我作证说,你们一起坐在雪橇上,两个人发生热烈的争执。有证据显示,教会解除了你的逐出教门令之后,你就不愿和她同居,你正向一位门当户对的闺女求婚。武夫和海夫特一路上必须躲得远远的,万一必要,他们可以发誓最后看到她时,她还活着。我想你能叫他们做这件事吧?到了修道院,你不妨请托钵僧将她摆入棺材——事后再跟神父谈条件,为她求得死后的安息,也为你自己图个心安……”

“是的,这不是好事。你将事情弄成这样,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别像一个快要昏倒的产妇,呆站在那儿。上帝帮助你,小伙子,看得出来你以前没体验过刀尖架在喉咙的滋味。”

男士们准备出发,山上吹来一阵刺骨的冷风,将雪环中冒起的银烟吹入月蓝色的天际。

两匹马都套好了,一前一后。尔郎坐在雪橇前面。克丽丝汀走到他面前:

“尔郎,这次你得想办法捎信给我,报告旅途的情形,以及你后来的遭遇。”

他用力捏她的手,她以为鲜血由指甲下面流出来了。

“你还敢信守我们的誓言吗,克丽丝汀?”

她说,“是的。”片刻之后又说:“这件事我们俩都有罪——是我怂恿你的——我希望她死掉。”

雪橇在雪地上一起一伏,爱丝希尔德夫人和克丽丝汀站着目送它。它消失在一个凹处——然后又在雪坡上出现。后来男士们转进一个冈丘的暗影下,此后就完全看不见了。

两个女人坐在壁炉边,背对着空床,床上的寝具和茅草被爱丝希尔德夫人拿走了。两个人都觉得空床在后面张着大嘴巴。

最后爱丝希尔德夫人问道,“你是不是宁愿我们今晚睡厨房那栋屋子?”

克丽丝汀说,“我们睡哪里,大概都差不多。”

爱丝希尔德夫人出去看天气。

克丽丝汀说,“是的,万一风势增强或者融雪,他们走不了多远,事情就会爆发。”

爱丝希尔德夫人答道,“豪根屯这边经常有风,没有变天的征兆。”

她们照旧坐着。

夫人终于说,“你不该忘记她原来想害你们。”

克丽丝汀低声说:

“我在想,我跟她易地而处,说不定也会做同样的打算。”

爱丝希尔德夫人激烈反驳说,“你不可能希望别人得麻疯。”

“阿姨,记不记得你曾跟我说过,我们不敢做自认为不公平的事情,那是好现象,但是我们若因为不敢做,才说一件事不公平,可就不大好了。”

“你不敢做,因为那是罪行。”爱丝希尔德夫人说。

克丽丝汀说,“不,我相信不是如此,我已经做出不少原先我自以为不敢犯的罪行。但我现在才看出罪恶带来的后果——我们得将别人踩在脚下。”

爱丝希尔德夫人热切地说,“远在尔郎认识你以前,他就想结束不正当的生活,这两个人的孽缘已结束了。”

克丽丝汀说,“我知道,但她没有理由相信自己动摇不了尔郎的决心。”

夫人吓得恳求说,“克丽丝汀,你不会现在抛弃尔郎吧?除非你们救对方,否则你们不可能得救。”

克丽丝汀冷冷微笑说,“神父不见得会如此建议喔。但是我自知现在不可能抛弃尔郎——就算我要将亲生父亲踩在脚下,也顾不得了。”

爱丝希尔德夫人站起来。

她说,“我们还是动手干点活儿,别干坐在这里,看来我们不可能入睡。”

她由小私室取出奶油搅拌器,又端来几锅牛奶,倒进搅拌器中,准备动手搅拌。

克丽丝汀说,“我来吧。我的背脊比你年轻。”

她们默默工作,克丽丝汀站在小私室门口搅拌牛奶,爱丝希尔德夫人在炉边梳羊毛。最后,克丽丝汀将搅拌器里的奶汁倒出来,正在捏奶油,突然问道:

“爱丝希尔德阿姨——你从来不怕有一天你得接受上帝的审判吗?”

爱丝希尔德夫人起身站在克丽丝汀面前的烛光里:

“我说不定会鼓起勇气质问创造我的上帝,他自己幸福时是否肯对我发慈悲。我违犯上帝的戒律,可没向她求饶过。我在山村吃苦,也从未要求上帝或人类饶恕我。”

过了一会儿,她柔声说:

“当时我的长子慕南已二十岁了。他当年跟现在不同。我的孩子,他们当时不是这种人——”

克丽丝汀低声答道:

“但是这些年来,你有布柔恩爵士日日夜夜守在你身边。”

爱丝希尔德说,“是的——我拥有这些。”

没过多久,克丽丝汀完成了制奶油的工作。爱丝希尔德夫人建议躺下来试着睡一觉。

进了黑漆漆的床铺,她伸手搂着克丽丝汀的双肩,把少女的脑袋拉进她怀里,不一会便听到均匀和缓的呼吸声,原来克丽丝汀睡着了。

19

浓霜未退,教区的每一座牛房都有饿得半死的牲畜因饿寒而哞哞惨叫着。农夫们撙节秣料,每一根麦秸都尽量省着用。

今年圣诞季很少有人拜望亲友;人人都静静留在自己家。

圣诞季寒意更浓——仿佛一天比一天冷。谁都想不起以前有过这样的严冬——没有雪,连山区都不下雪;圣克里豪弥撒日(11月23日)下的雪如今冻得像石头一般硬。白昼渐亮,阳光由暗朗的天空射下来。晚上北极光在北山脊上空闪烁——照亮了半面天空,天气却丝毫未改。偶尔来个阴天,下几丝干雪——然后又是晴天和刺骨的寒意。拉根河在冰桥下慢吞吞呢喃。

克丽丝汀每天早上都以为自己撑不下去了,她永远熬不到一天的尽头。她觉得父女天天在斗气。教区的每个人和每头牲口都遭受共同的考验,苦不堪言,他们岂能互斗呢?……傍晚一来,她发现自己又撑过了一天。

她父亲并不凶。他们根本没提到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但是她觉得,父亲不说出口的话更包含婉拒到底的决心。

她为父亲不友善而痛苦。她知道父亲肩上有许多重担,更心痛得受不了——若是父女关系如昔,他一定会一五一十跟她讨论的……不错,柔伦庄的情况比大多数地方好;但是此地也无时无刻不感受今年的困境。每年劳伦斯习惯在冬天训练小马;今年秋天他却将小马送到南方卖掉了。他女儿想念他在院子里的声音,以及他跟两岁小马挣扎游戏的画面。柔伦庄的储藏室、谷仓和谷物箱还不至于空空如也——有去年收成的存货——但是求援的人很多——有的出资买,有的要求账济——只要开口,谁都不至于空手而回。

某一天晚上有一个穿皮衣的高大老人乘雪橇来了。劳伦斯在院子里跟他说话,哈夫丹端食物,到火炉室去给他吃。当地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大概是住在山区的野人之一吧;劳伦斯可能在那边见过他。劳伦斯不提那位访客,哈夫丹也绝口不提。

另外一天晚上,有个多年和“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不和的人来了,劳伦斯带他到储藏室,又回到大厅。

“每个人都向我求援。但是我自己家的人却反对我,太太啊,你也包括在内。”他激动地说。

母亲向克丽丝汀发脾气说:

“听听你爹跟我说的话!不,劳伦斯,我不反对你——克丽丝汀,我想你也知道——秋末南方的洛尔德镇出了一件事情。他到山谷来找另一位诱奸专家,也就是住在豪根屯的姨太——结果以前被他拐奸的那个妇人自杀了。”

克丽丝汀绷着一张脸站着:

“我看是同一回事,他过罪恶的生活,你们怪他,现在他想摆脱罪恶,你们还是怪他。”

蕾根福莉十指交叉大叫说,“耶稣,玛丽亚!你中了什么邪!连这件事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心吗?”

克丽丝汀说,“不,我没变。”

劳伦斯跟次女妩芙希尔德坐在长凳上,他抬起头来。

他低声说,“克丽丝汀,我的决心也没有改。”

克丽丝汀暗暗觉得,自己就算感情没变,想法却多多少少变了。她听到在那段可怕行程的报道。事情比他们预期中来得顺利。也许是寒意侵入伤口,也许有其他的原因,尔郎胸口的刀伤溃烂生脓,在洛尔德镇的招待所卧病一段时间,由布柔恩爵士照顾他。不过尔郎受伤倒使外人更容易相信他们对事情的说法。

等他的身体适宜远行,他就用棺木运着死尸一路赶到奥斯陆,在容神父的协助下,为她安排了基督教的葬礼,葬在已拆除的圣尼古拉斯老教堂的坟场中,然后他亲自向奥斯陆主教忏悔,主教命他去朝拜“许维林的圣血”(许维林位在德国东北部),算是赎罪的苦修。现在他已经离开国土了。

她不能到世上的任何地方去朝圣,力求赎免前愆。她只能坐在这边等待和思考,坚持跟父母抗争。忆起她跟尔郎的一切约会,事事都笼罩着奇异的寒光。她想起他的猛劲儿——恋爱起来和伤心起来都是如此一一相信她若能跟他一样,突然抓起一切,笔直往前冲,事后担子大概就不会这么可怕和沉重了。有时候她也想道,尔郎说不定会抛弃我。她总觉得她该随时怀着隐忧,万一事情太困难,他会对她失信。但是她决不会放弃他,除非他亲口解除誓言的效力。

冬天就这样拖到尽头。克丽丝汀不能再骗自己了,她必须面对他们家最严苛的考验——妩芙希尔德在世的日子已不多了。她一方面为妹妹伤心,一方面看出自己的灵魂已被罪恶迷醉和腐蚀,不禁非常恐惧。她天天望着垂死的妹妹和父母难言的悲哀,心里却只想着一件事——万一妩芙希尔德去世,我怎么忍心面对父亲,而不拜倒在他脚下坦诉一切,求他原谅我——指示我……

他们进入长齐期。民众开始宰杀他们原来想保全的少数牲口,怕他们自己死掉。因为吃鱼度日,只偶尔加一点邋遢的麦片和面粉,很多人生病了,憔悴不堪。艾瑞克神父准许全教区破戒吃牛奶食物。但是很少人能得到一滴牛奶。

妩芙希尔德卧床不起,她孤零零躺在姐妹们的床上,每夜有人守护她。有时候克丽丝汀和父亲正好都坐在她身边。此时劳伦斯对大女儿说:

“你记不记得当年爱德温修士曾谈到妩芙希尔德的命运?当时我就想过,也许他指的是这一天。但是我硬排开那个想法。”

遇到这样的夜晚,他偶尔会谈到孩子们小时候的各种往事。克丽丝汀坐在那儿,苍白又绝望——她知道父亲说这些话,是暗暗恳求她。

有一天劳伦斯跟科白恩到北面的森林山区去找一处熊的冬眠巢穴。他们用雪橇载回一只母熊的遗体,劳伦斯的外套胸口更兜着一只活生生的小熊。他抓小熊给妩芙希尔德看,小姑娘精神一爽。但是蕾根福莉说,现在不适宜养这么大的野兽——时局如此,要怎么养它呢?

劳伦斯粗声笑道:“我要把它养大,绑在女儿的闺房前面。”

不过他们找不到小熊需要的浓密奶汁,几天后,劳伦斯只得把它给杀了。

如今阳光很强,到了中午,屋檐会滴水。山雀爬上四周,攀着木墙向阳的一面,猛啄木头,找裂缝中睡觉的苍蝇,弄得木料咚咚响。起伏的田地问,积雪像银子又硬又亮。

某一天傍晚,云层终于渐渐遮住月光。第二天早晨柔伦庄的人醒来一看,漫天雪花,封住了四面八方的视野。

那天他们知道妩芙希尔德快要死了。

家人都在室内,艾瑞克神父过来看他们。大厅点了不少蜡烛。黄昏时刻,妩芙希尔德安详地死在母亲怀里。

蕾根福莉比别人想象中来得平静。父母坐在一块儿,两个人静静地哭。屋里的人都流下眼泪。克丽丝汀走过去安慰父亲,他伸手环住女儿的肩膀。他发觉她抖得厉害,便将她拉近身旁。但她总觉得,父亲一定认为她比床上去世的小孩离他更远。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还僵持到底。她几乎忘了自己坚持的理由;但是,她虽然伤心得发呆和暗哑,却仍坚持不让步……

……圣汤玛士神龛前的教室地板拆开了几片,他们在下面的硬石地里挖出一个坟坑,安葬“劳伦斯之女妩芙希尔德”。

尸体搁在草铺上好几天,外面一直静静下着大雪;她被扛到墓地,雪仍然下个不停;连续下了一个多月。

幽谷的人曰夜等待春天来解救他们,而春天似乎永远不降临。白昼变亮变长了,只要有阳光,融雪造成的水雾就弥漫整个山谷。寒意仍存,热气不足以克服它。晚上冻得要命,有冰块碎裂的声音,有远处丘陵传来的隆隆声;狼群在农场间悲嚎、狐狸呜呜叫,与仲冬差不多。乡民剥树皮给牲口吃,牲口却几十只几十只倒毙在畜栏里。谁也不知道万事将如何收场。

有一天,车辙中淌着水,四周田地的积雪像银子亮晶晶的,克丽丝汀走到外面。向阳面的雪环被融蚀一空,她的脚一碰到雪壳构成的冰架,冰架就发出脆脆的声音。但是有阴影存在的地方,冷得沁人,积雪也硬绷绷的。

她上坡往教堂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觉得有一种力量拉着她过去。她父亲在那儿——她知道几位世袭地业主、互助会弟兄要在走廊开会。

到了半山上,她碰到一队农民走下来。艾瑞克神父跟他们在一起。大家都步行;他们垂头丧气挤成暗蒙蒙、松垮垮的一堆,彼此不交谈。她走过他们身边,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绷着脸回答。

克丽丝汀暗想,以前教区的人对她都很友善,如今那些日子显得好遥远。大概每个人都知道她是坏女儿了吧。也许他们还知道她的不少事迹,说不定人人都相信她和亚涅及班坦问的旧传闻有几分真实性,说不定她已跻身在声名狼藉的坏人群中。她仰头向教堂走去。

堂门半开,教室很冷,不过棕色大厅有高高的列柱撑着横梁下的暗影,一股暖流似乎由那边流进她的心窝。圣龛上没有烛光,一道阳光由门缝照进室内,再由画框和圣器模模糊糊反射回来。

她看见父亲远远跪在圣汤玛士的神龛前面,头部向前弯,双手交叠,手持帽子按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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