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区工会出来，张秉贵还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区工会通知他：明天到百货大楼去报到。
这是梦寐以求的事，又是喜出望外的事。自从一九五四年五月百货大楼破土动工以来，他就向往着能到这家首都最大的百货商店工作。一听说百货大楼招工，他就赶去报名。人家说人员是由店员工会推荐的，他就多次找工会干部提出请求。一九五五年八月二十三日，他被通知去参加考试。考试在百货公司进行，既考售货技术，又考政治常识，并且作了体格检查，他蛮有信心会被录取，天天盼揭晓，几次去工会催问，都说是通知未到，直到九月二十五日百货大楼开幕，仍然杳无音信。他大失所望，连到区工会打听的勇气也没有了。他既羡慕那些被录取的职工，又觉得有几分不服气。他不相信自己会比他们差。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今天，十一月二十九日，百货大楼开幕后两个月又四天，他终于得到了录取通知，而且从工会干部谈话中知道了推迟的原因：年龄。
百货大楼吸收的售货员，大多在二十五岁以下，而张秉贵已三十六岁，相差太多了。后来，听说是上级领导指示应该吸收少量精通业务的老职工作为骨干。这样，张秉贵才被录用。
回到德昌厚。他站在柜台里掩不住满脸喜气。同事们猜出可能有什么好消息，但也没有询问，直到营业结束，他才对大家宣布了这个喜讯。
晚上，张秉贵向于掌柜、王掌柜辞去工作，请会计结清账目。同事们谁也不休息，都等候在冷饮座上。
张秉贵办完手续，便和大家畅谈起来。有人表示祝贺，有人表示羡慕，也有人感到惊讶，请他谈谈怎么“一步登天”的。原来，工会推荐张秉贵去百货大楼应试，店内同事们并不知道。此刻，他才详细地讲述了全部过程，并且强调了参加夜校学习的受益，鼓励大家努力学习政治和文化。当时正是私营商业实行公私合营高潮的前夕，已经有了同仁堂、稻香椿等名店公私合营的试点榜样和经验，张秉贵勉励师兄弟们继续完成改造商店和改造资本家的历史任务。
大家依依惜别，一直谈到深夜。小师弟王锡桐放好床凳，搬来床板，深情地说：“师兄对我帮助太多啦。我进店三年还没有伺候过师兄一回，今天给您搭搭铺，留个纪念吧？”张秉贵连忙接着说：“解放这么久啦，还说那些老话？咱们都是同志，来日方长嘛？”师兄弟们开怀大笑，别开生面的欢送会结束了。
张秉贵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在这个店堂里他住过近二十个年头了。往事历历，恍如昨日。街灯把天窗照得雪亮。他怎能忘记当年那盏装着“亚司令”灯泡乍明还灭的街灯下的昏暗岁月？怎能忘记在这里受尽煎熬，甚至失去饭碗、失去生命的阶级兄弟？怎能忘记解放以来自己的成长道路？这些，都将成为他前进的基础和动力，他满怀信心地迎接新的明天。
百货大楼人事科，几十位来报到的新职工都到齐了。一位负责干部对大家表示欢迎，宣布了分配方案，各个商品部分别把新来的同志领到本部去。张秉贵被分配到食品部。部主任陪他到糖果、蜜饯、罐头、烟酒、茶叶等各个柜组，同在班上的同志打了招呼，最后来到糕点组，把他介绍给组长李禄。
李禄同他来到食品部办公室，这里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工作服和服务证章。组长说：“从现在起，咱们就在一起为人民服务了。您是老职工，又是老本行，希望能在这里发挥您的所长”。他连声答应，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接过工作服和证章。“请坐，请坐。”组长再次请他坐下，向他介绍小组情况、手续制度和服务公约的内容，然后同他到总务科去安排宿舍。
安排好铺位，张秉贵才回家去报喜讯。妻子乐得合不拢嘴。他一面忙着做午饭，一面对五岁的儿子说：“你真好造化。爸爸进了国有商店，八小时工作，可以天天回来看你了。”张秉贵亲着站在膝前的儿子，爱抚地说：“爸爸每星期回来看看你好不好？”儿子说：“好？”爱人听出话音，忙问：“什么？百货大楼也不让天天回家？”“不是。这是我要求的。大楼的职工宿舍也不多，大多数同志是回家住的。”“就你特殊？”爱人有点嗔怪他。他很理解爱人的心情，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便学了句京戏道白：“夫人有所不知——”，顺手把孩子抱在膝上，委婉地说：“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多数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我的岁数比人家差不多大一倍。领导上要求我发挥老职工的作用。我在柜台里干了二十年，德昌厚的事难不住我，可到百货大楼就差远了。顾客要求高了，工作的标准也和以往不同了，还有许多事情不懂不会，我想一天当两天用，工作八小时时，学习八小时，也许能跟得上。你说对不？”爱人睁大眼睛听着，好像头一次窥见丈夫的心胸。
张秉贵本想继续向她讲点今昔对比，说说以前是被迫受剥削现在是自愿多贡献的道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妻子从来没有拖后腿，便直截了当地说：“参加国营商店象参军一样。我昨天才接到录取通知，今天就报了到，没有来得及事先和你商量就自己决定住在宿舍里了。大楼领导上很支持，我想你还能不支持？” “谁说不支持啦？家里这点事不够我干的。莫说你一星期还回来一趟，以前一年半不回家我有过怨言吗？”张秉贵真比吃了凉柿子还要熨帖。他把儿子抱在怀里，吻着儿子的额头连声说：“你妈真好，你妈真好？”
下午，张秉贵从德昌厚把行李搬到安排好的宿舍里。从此，他有了固定的铺位，再不用每天搭铺了。但他没有心思欣赏新的居住环境，也没有心思品味“出自幽谷，迁于乔木”的喜悦，就迫不及待地到百货大楼去了。
这里他十分熟悉，每层楼都不知参观过多少次了。但今天却不是参观而是见习。行家看门道，他精心观摩，量长校短，直到闭店的铃声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