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京都中京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火炉,炙烤着莽莽苍生、碌碌生灵,庭院的花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将婆娑的枝叶萎顿成受气的小娘子,趴在树干吸吮汁液的黑蝉拖着尖锐而细长的声线,悠然自得地吃了个饱足,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扰了它的享受,恼怒地振翅向深处那株石榴树飞去。
十余个丫环穿着翠绿的衣裳,就像行走着的树叶,树叶上托着的是一盘盘一盆盆一罐罐一碗碗精制的珍馐。
不是鱼翅鲍鱼燕窝猴脑这等豪奢的名菜,有的只是为驱除酷暑热意的瓜果羹汤,一盘盘摆的是切片均匀水分饱足的去籽西瓜,一盆盆堆的是晶莹剔透冒着丝丝冷气的冰块,一罐罐盛的是甜而不腻如花浸水的冰镇银耳羹,一碗碗端的是色泽鲜润望之生涎的冰镇酸梅汤。
随着一片片绿叶来到客厅,原本闷热烦躁的热气陡然一阵萎靡,四个盆被摆放在厅内四角,各有一个丫环取下腰际的大蒲扇,向中间团坐的五人轻轻扇着,一阵寒凉之意徐徐送拂,衬着入腹凉爽可口的大西瓜,麦可白仿佛坐上了云巅,怡然惬意。
一块西瓜三口见白,顷刻间如风卷残云,果盘空了一半,麦可白伸袖抹去淌至下巴的西瓜汁,嫣红的汁水**半片袖口,大人们看着这一幕轻轻地笑着,冯嘟嘟却仿佛看着一头猪,入口的酸梅汤竟没尝出酸味来。
勺子还在桌上轻轻地旋转,那股投掷的劲力即将消耗一空,摞起的瓷罐已遮住麦可白贪婪的嘴脸,随着最后一只瓷罐被搁下,彻底挡住了冯嘟嘟眼中最后一缕发梢,但她的眼仍望向前方,仿佛能看穿瓷罐,望到一个宛若十年未吃饭的吃货。
冯嘟嘟终于低下了头,用小汤勺舀起一勺酸梅汤送入口中,努力不去想七尺开外的那个人。先前听了大人们叙述的那段惊险往事,当听到麦可白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时候,当知道麦可白与自己同吃过同一人奶水的时候,当了解麦可白名字来由的时候,她心底被一种莫名的感动包围,温暖如沐春风,对他的鄙夷与气恼不知不觉中被这股春风吹淡了,如果再持续多一会,或许会被吹散吧。
冯嘟嘟默默地想着,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耳边不协调的便像窗外聒噪的蝉鸣一样的咂嘴声让她秀长的眉头越皱越紧,过喉入腹的凉爽酸意化作丝丝缕缕的厌恶和鄙夷,不屑地瞪向一口一碗贪婪吸饮的麦可白,虽看不清他的脸面,但她确信他就是个饿死鬼投胎转世的吃货。
邋遢老道苦笑着摇了摇头,以眼神制止了冯远山抬手拍桌的举动,又向冯夫人报以歉然的一笑,示意他们静静地看着,不要干涉。
冯嘟嘟将酸梅汤重重地搁在桌上,碗与桌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爽口的汤汁飞跃碗沿溅落于桌面,余下的在碗中前后循环摆荡。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敢不敢收敛文雅一些?”冯嘟嘟眉间的厌恶之意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脸上的寒霜似乎比厅角的冰块还要冷。
没有回应,就像一个人在自说自话,麦可白保持着他的惊人速度,像一块海绵一样,吸着他所遇到的所有水分,不管是西瓜,银耳羹,还是此刻正在牛饮的酸梅汤,一样不留。
半晌,似乎冯嘟嘟的话语传得很慢,终于传到了他的耳中,麦可白满脸疑惑地从一摞瓷罐侧出脑袋,伸出另一只袖子抹去嘴角的残汁,问道:“你在跟我说话?”
冯嘟嘟脸色有些发红,不知是太热还是太生气的缘故,银牙暗咬,腮帮微鼓,冷冷地道:“我说你是饿死鬼投胎吗?敢不敢吃得文雅一些?”这一次一字一顿,唇齿清晰,似乎生怕对方听不到或是听错。
“呃,我怕你们吃不完。”麦可白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疏而短的睫毛整齐地贴着眼睑,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道,“吃不完可不能浪费。”
“谁说吃不完?没看到这里有五个人吗?”冯嘟嘟看着对方人畜无害茫然天真的脸庞,发觉满腔的怒火中突然蹦出名为好笑的情绪,抬起的玉手指了指麦可白,又指向自己的胸口,半晌说道,“即便真吃不完,不是还有这么多下人的吗?”
“哦,原来是这样,害得我肚子好撑。”麦可白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可怜兮兮地望着满桌的碗罐西瓜皮,撇嘴道,“我从昨晚就没吃饭,心想着来京都多吃些好吃的。可是这些汤汤水水的我都没吃过,又想着不能浪费,所以吃多了。”
诚挚的话语无论在何种场合,由何人听取,总能让人生出温暖亲切的味道,麦可白的一番言语,惹得冯夫人眼角顿时湿润,冯远山不顾肥硕的身子立起来有多费劲,向麦可白招手道:“不妨事,只要你想吃,要多少有多少。春夏秋冬,别愣着了,吩咐厨房,所有好吃的菜都来一道。”
冯嘟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好沉默,暗想着那个故事之后的事情,忍不住猜测在那之后的十四年,他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她知道一定会很苦,就像曾经喝过的汤药那般苦。但不论她如何想象这种苦,哪怕对照着汤药的苦的程度,也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想要吃一顿好的,便从前一晚开始忍饿不吃饭,因为从未吃过某些东西而忘记大吃一顿的初衷,喝了一肚子的汤汤水水。
这实在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这也实在是件让人好笑的事情。
冯嘟嘟嗬嗬笑出声来,两只手捂着嘴也掩不住这股笑声,传入冯远山夫妇和邋遢道人的耳中惹来无言的微笑,传入麦可白耳中显得那么的莫名其妙,他就像看着一只搔首弄姿的猴子,这种猴子在山里见过很多,每当发情的季节,一丛丛一片片,满山遍野的都是这种情景,想到这里,不禁也笑出声来,两只手叉在腰间,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又站在山腹密林中,山石溪水畔,山涧碧藤旁。
笑声中夹着笑声,笑声中和着笑声,虽然频率和响度存在差别,但笑声是让人放松,拉近距离的助推剂,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女在彼此隔桌而笑的气氛渲染下,潜移默化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从此奠定下坚若磐石不可磨灭的友谊。
一阵畅快尽兴的笑声过后,麦可白和冯嘟嘟不约而同地坐回椅上,两人熟络起来,隔着高高摞起的瓷罐和横七竖八的西瓜皮,聊着彼此童年的趣事,客厅中不时传出或嬉闹或莞尔的笑声,庭院中那只飞远的黑蝉,似乎也被这笑声吸引,重新飞回那株花树,楔入长而尖的口器,贪婪地吮吸着树皮之下流淌着的甘甜汁液,兴奋地鸣叫起来,聒噪而又欢腾。
“后来,你们怎么活下去的?”冯嘟嘟发觉话中的意思容易让人产生疏离抗拒的感觉,连忙改口道,“我是说,后来你们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哦,那得好好说一说了,说个十天十夜也说不完。”麦可白侧着头,陷入童年的回忆之中,脑中梳理着时间的脉络,片刻后说道,“自我记事起,我就在师父的背上。”
“师父的背很宽,很温暖,不管阴晴圆缺雨雪冰霜,或是走半路累了困了,师父总会蹲下身子,让我趴到他背上,替我挡风挡雪,做我的枕头。那个时候师父的胡子还没有这么长,袍子也没有这么脏,直到有一天,他开始蓄胡子,开始不洗衣服,我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为的是不让我再赖在他背上不下来。你知道吗,随着胡子的长长,我开始懂得师父他老了,要背不动我了;看着一天比一天脏的袍子,我也闻不下去那种味道,便不想再趴在他背上。渐渐地开始一个人走,不管阴晴圆缺风霜雨雪,我都一个人走。”
“刚开始的我还不理解,而且很生气,但走过的路越来越多,爬过的山越来越高,我慢慢懂得师父的良苦用心。长在大树下的树苗很少能够长成苍天大树。”麦可白笑嘻嘻地望向身旁的邋遢老道,甜甜一笑说道,“师父,我说的对吧?”
邋遢老道温和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抬手捋着颔下长须,微笑道:“你能明白这些道理,我很高兴。”
冯嘟嘟感受到这对师徒之间的深厚感情,心中微有感触,继续问道:“你那时这么小,道长又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侧,难道就没遇到什么危险吗?”
麦可白以手支颐,歪着头说道:“当然有啦。师父可是明白人,他有心锻炼我的意志和自理能力,经常有意无意地让我独处。不管是云遮雾罩的高山深林,还是漫无边际的草原戈壁,南至南疆毒沼,北至深蓝阔海,西至莽莽沙漠,东至无边荒原,都留下过我们的足迹。什么火鲁国的火尊神庙啊,婆罗国的曼荼罗花啊,还有月支国的国教圣女,我都瞧见过。那里的人都是些疯子,摘了一朵曼荼罗花又有什么大不了,居然要砍了我的手。那个什么国教圣女也很讨厌,我只是掀开面纱瞧瞧她长什么样,就要剜了我的眼珠子。”他说到这里,那些过往回忆似乎在精神上留下深刻的烙痕,心有余悸地吐了吐舌头。
“其实真正令人害怕的是南疆毒沼和西方的沙漠海,听说有很多人都死在里面,我们可没敢进去,就在边缘逛了一逛。”
他一阵滔滔不绝的诉说,冯嘟嘟就像刘姥姥误入大观园,所听所闻皆充满无穷的新奇,而那些只在传闻中偶现片语的神秘所在,也只能在学院藏书楼的画册典籍中找到零碎的记载,而同为十五岁的麦可白居然信口说来,不禁大生惊羡之意,张口结舌问道:“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麦可白一怔,愕然道:“呃,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