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舟儿跟艺儿从小就这样亲密，”世新想，“将来不会也像二哥和妮姐吧。”想来想去，觉得好笑，“管他怎么样，都随他们的罢。”世新见舟儿和艺儿走远了，便又站了起来，抡起镰刀正要再砍，却又放了下来，“咱小时候常来这里，今后舟儿他们不定也会，”世新想，“若我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岂不是有了罪！”想到这里，世新便把镰刀搁在一旁，又把刚才砍好的树枝捆成一捆，再取了镰刀，匆匆地赶回家里。
回家洗了个脸，世新便和妻子到了王家垭，家里留着父母看着小店和孩子。
春来万家忙，这山沟沟里一过十五便忙得热火朝天，学校及各级机关单位也振了振身子，开始新一年的打算。远妮回了镇上初中后，便开始认认真真地检查起学生的作业来。莲儿呢，刚回到一中便被学校叫去帮忙整理学生挡案，好在只忙了三两天，那工作便结束了，要不然，那莲儿的身子恐怕也难得吃得消了。
农历二月十四是甜甜三岁的生日。那天莲儿和李老师忙了一天的教学，一回到家便开始商量如何打发甜甜生日的事情。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只买一点小礼物略微表示一下。这甜甜呢，虽有些不快，但也没怎么胡闹，而是规规矩矩地收了礼，吃了饭。晚上九点钟的样子，莲儿夫妇正在说些祝福的话，却突然逢上学工科黄科长走了进来。
“嗨，梁老师！”黄科长焦急地道。
“这么晚了，发生了什么事？”莲儿有些吃惊，问道。
“你看你那学生，十几岁就谈恋爱，——还像不像学生！”黄科长指着手里的处分决定，愤怒地道。
“这事不是早解决了吗，买点礼物算不了什么？”莲儿道。
“岂止是买点礼物，刚才我亲眼见着她跟那男生手挽着手……”黄科长道。
“他们还小，不懂事，动不动就处分是没有用处的！”莲儿也有些不耐烦。
“你总这样袒护那些不规矩的学生，哎！”黄科长很是无奈。
“不是袒护，是爱护，事情总不能做得太绝！”莲儿道。
“好！好！”黄科长有些气愤，“算我做得绝！”说罢便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回来，“梁老师，做老师总得有个原则，——你知不知道，校长见了你和李老师……嗨，大有看法呢？”说罢便把门狠地一带，出了去。
黄科长一走，莲儿便长叹了一声，道：
“真可怜这些同学！”
“那学生平常很讨厌吗？”李老师问。
莲儿摇摇头，“文工团的孙海成你知道吗？就是他的女儿。”
“我觉得孙雯那孩子，很懂礼貌。”李老师道，“上次我到她家的时候，她前一个李老师后一个李老师的，很可爱。”
“就是她，和邻班的一位男生谈恋爱，学校要开除她。”莲儿叹道。
“怎么能一棒子把人家打死呢，明儿咱们去找校长说说。”
莲儿当然同意，也就不再多说。夜色渐深，甜甜已经睡去，李老师和莲儿批改了一会儿作业，便也入了睡。
第二天一二节，是莲儿的语文课。当她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孙雯没到，“学校要开除她，可现在并没有。若学校知道她缺课，只会罪加一等！”莲儿想着便对同学们道：
“同学们，如果你是一位冲浪者，当你遇到暗礁，是会继续前进，还是就此返航；如果你是一位登山者，当你碰到绝壁，是会勇往直前，还是半途而归。人生的事，就像冲浪，就像登山，有时候你可能会犹豫，有时候你可能会退缩。同学们，当你们看到暗礁，碰到绝壁的时候，你们会怎么样呢？你们会犹豫吗？你们会彷徨吗？这两节课，同学们就写一篇作文，题目是——《彷徨》，写好后交到学习委员那里。”
莲儿说完，便带了书本回到住处。
“你怎么又回来了？”李老师见了莲儿，惊讶地问道。
“孙雯那同学，今天没上课，我得去她家看看。”莲儿放下了书，道。
“我也要去！”甜甜见了母亲，跳起出来。
“你去做什么，你留在家里，我一会儿就回来。”莲儿道。
“不行，我要去！”甜甜坚持道。
“我是去跟一个大姐姐说话，”莲儿蹲下身子，理了理甜甜的头发，“说的话很不好听的！”
“不好听我也要去！”甜甜丝毫不让。
“甜甜，你听话！”李老师也道，“就留在家里吧。”
“我不要在家里，我就是要去！”甜甜见爸爸也不顺着她，急得大哭起来。
“好好好，”莲儿无奈地道，“我带你去，但去了不能胡闹，只能乖乖地坐着。”
甜甜听了，忙擦了眼泪，欢欢喜喜地跑到莲儿身边。
到了孙雯家里，甜甜果真听话，既不哭，也不闹。
“你爸妈呢？”莲儿上前问道。
“上班去了。”孙雯无力地站了起来。
莲儿轻轻地坐了下来，“甜甜，你看那边有花，数数有几朵，——可不要乱掐。”莲儿道。
甜甜听罢只看了一下，觉得无趣，便仍然呆呆地坐着。
“我那边有连环画，可以去翻翻。”孙雯见甜甜无意数花，便道。
甜甜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点了头，便快步跑进了里屋。
“你这么大了，还买些连环画干什么？”莲儿问道。
“那很好，”孙雯苦笑道，“那样可以让我回到童年，——没有忧，也没有苦！”
“哎，”莲儿叹道，“我也那样想啊，那时候，我的哥哥、姐姐，还有我，是多么的快乐！”
“他们现在待人就不好吗？”
“不，”莲儿道，“可惜，我最爱的二哥哥走了。”
孙雯看了莲儿一眼，叹息道：
“死了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他没有死，”莲儿纠正道，“他应当没有死，他只是走了，为了爱情而走了。”
孙雯吃了一惊，两眼愣愣地望着莲儿。
“十三年前，他爱上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女孩也爱上了他，但他们的父母反对，最后，最后只好在一个寂寞的夜晚出走了……”
“他们一直没有回来？”
“除非这个世界，给予了他们足够的平等和自由！”莲儿的声音有些悲切，“他们是无罪的，他们只为了爱情和自由，只为了人性的解放！”
“自由和解放本来就有罪！”孙雯气愤地道。
“不，那是因为有罪的人在束缚我们，在控制我们！他们用陈旧的礼教绞杀我们的梦想，用落后的观念扼杀我们的灵魂！他们就像，就像一团解不开的缫丝，理还乱的罗网……”
“但我们还有剪刀，我们可以用剪刀把它们撕地粉碎！为什么那些世俗的东西还存在，什么那些让人痛心的幽灵还在苟言残喘，就因为我们没有胆量，没有勇气，没有决心……”
正当她两人言语激烈的时候，里屋里“嘟”的一声，打断她们的说话。
“甜甜，你在做什么？”莲儿看了里面一眼，问道。
“没做什么。”甜甜道。
“孙雯，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勇气，没有决心。”莲儿放低了声音，望着孙雯。
“可是，学校要开除我！”孙雯无奈地道。
“我们可以反对！”莲儿道，“法律没有规定高中生没有选择爱情的权力！”
“那我该怎么办？”
“上学！读书！”
“学校能容忍我吗？”孙雯有些担心。
“是你能不能容忍学校！”莲儿道，“需要反思的，不是你，而是迫害你的人！”
孙雯犹豫了片刻，忽然斩钉截铁地道：
“好，今天下午，我就上学！”
莲儿松了口气，笑道：
“我一直都相信，哥哥他们还会回来的。”
“如果不回来，那么天地就该轮回了。”孙雯笑了笑，站了起身，倒了糖水递给莲儿，“一切都会变好的。”
莲儿正要说谢，忽然里屋里“嘟嘟嘟”地连声响了起来，“她在做啥呢？”莲儿站了起来，走到里屋，“甜甜，你又在闹什么鬼呀。”莲儿上前一看，原来是甜甜正按着那钢琴键不放。
“看来她想弹钢琴，”孙雯也走了过来，笑着道。
“若咱们山里人家真出个会弹钢琴的来，那也太不容易了。”莲儿道，“甜甜，你喜欢吗？”
甜甜一动不动，也不理母亲，两眼直瞪瞪地盯着钢琴。
“学钢琴要从小就学，——要不是我父亲，我恐怕什么都不懂。”孙雯道。
“妈妈，我也要！”甜甜忽然转过身，两眼望着母亲，——那一双水旺旺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与渴求。
莲儿想：一架钢琴虽要好几千块，但她和丈夫一个月的收入也不低，只要平常多节省一点，一架钢琴还是买得起的。
“妈妈给你买了，你会好好地学吗？”莲儿望着甜甜道。
甜甜听了高兴地点点头。
“她想学，我给她教！”孙雯笑了笑。
“你今年七月就要高考了，哪来的时间？”莲儿道。
“弹钢琴是一种享受，我想如果这样，我的生活会更加愉悦，我的心情会更加轻松，当我，我的学习成绩也会更加优异。”孙雯道。
莲儿听了感激不尽，便道：
“什么时候甜甜有了出息，让她再来报答你！”
“甜甜会有出息的，”孙雯笑笑，“我一定会得到报答的！”
“哦，也不早了，不如现在就跟我去学校？”莲儿道。
“现在不行，”孙雯走到钢琴前，“我还得把刚才的事情谱成一首曲子。”说完，便坐在钢琴前，咿咿呀呀地谱唱了起来……
多年以后，莲儿收到一封信，信里面有一首曲子，叫做《多泪的黎明》，歌词是这样写的：
轻轻的黎明你流泪了，带着你的忧郁、哀伤的和痛苦。
无数次枕着星星入睡，无数次抱着嫦娥入眠，可醒来的时候，，还是那凄凄的风声和忧郁的鸟鸣。
黎明啊，你为什么来得那么羞涩，为什么顾不着这兼程的夜莺，你可看见，夜莺正在枝头凄叫、彷徨和呻吟，它迷路了，它正呼唤着你的出现。
有一天，黎明你来了，可你带着，可怕的暴雨和狂风。
可怜的夜莺啊，你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永远地沉吟？
黎明，你又来了，带着甜蜜的微笑和不屈的决心，你笑了，我也笑了，可你我的笑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泪水，
你说，因为这是激动的黎明，多泪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