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尴尬的位置
准确地说，两个母亲爱林徽因，多少有点儿筹码的意思。她们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也是比赛拔河的双方，本来，何雪媛占尽天时地利，奈何没有得到丈夫的心，失去了“人和”，前面的一切归零，她是绝对的下方，但是有了林徽因，一切有了微妙的不同。
特别是自己在襁褓中的儿子和六岁的小女儿早夭之后，何雪媛只有林徽因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因为这个长女的存在，何雪媛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林家的一分子，是林长民的妾，是林家的女主人。何雪媛相信，要是没有林徽因，丈夫基本是不会到自己的小院的。母亲对儿女的爱是磨灭不了的天性，这个天性再加上一点点功利，何雪媛对林徽因的爱就加了倍。
程桂林爱林徽因，开始是不得不爱，后来，这种爱变得更自然，这确实是一个乖巧、漂亮的孩子，谁见了都爱，但是，程桂林的爱始终是隔了一层的，这个二娘再怎么乖巧地由衷地爱林徽因，经了常年和她母亲无硝烟的战争，总是不免要打折的。
父亲对林徽因的爱，也是复杂的吧。林徽因照顾异母的弟妹，尊重二娘，固然让林长民欣慰，但更重要的，也许是她的文化素养吧。
林长民，本质上是一个文人，但是很不幸，他的妻妾却凑巧都是文盲，她们的见识有限，文人的花间闲情、济世壮志对她们来说，无异于对牛弹琴。在这个家里，其实他是一个内心寂寥的男人，说话的时候，他要努力使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才能让他的女人听懂。只有这个由祖父祖母一手调教出来的长女有可能懂得他，可以和他自如地对话，他不知不觉把她当成唯一的同类。
二娘的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这个漂亮的小姐姐温柔地抱着他们、牵着他们的小手，有时候在院子里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她漂亮又有趣，孩子们有时候就像她的小尾巴一样跟着她。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母亲、二娘、父亲、二娘的孩子们，他们都喜欢她、信任她、依赖她，林徽因处在一张爱之网的中间。但是，这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为，这些爱她的人，偏偏不能相亲相爱。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冷漠，母亲和二娘的明争暗斗，母亲对二娘的孩子们的厌恶，孩子们无辜的眼神……小时候，林徽因不明白，既然大家是“一家人”，为什么却四分五裂，甚至互相厌恶、仇恨，为什么不能相亲相爱。
等到大些了，她不再奢望他们相亲相爱，这些对手们能够和平相处她就谢天谢地了。在战争当中，他们并不会针对她、伤害她，但是，母亲口无遮拦的抱怨，二娘忽冷忽热的眼神，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冷漠……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吗。
这是一段痛苦的经历，这种畸形的人际关系一直困扰着林徽因，对她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多年以后她拒绝徐志摩，不能说与此无关；这一段痛苦的经历，林徽因成年以后甚少提及，只有一次，她在和外国密友费慰梅的通信中禁不住抱怨： 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妈妈把我赶进了人间地狱。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头一天我就发现我的妈妈有些没气力。家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异母弟弟讲述过去的事，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接触。晚上就寝的时候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没有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早年的争斗对我的伤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现，我就只能沉溺在过去的不幸之中。”（《致费慰梅信》） 当时，异母弟林恒从福建到北平投考清华大学，寄住林徽因家，时隔多年，何雪媛却不肯释怀，仍常常对林恒横挑鼻子竖挑眼，弄得林徽因十分为难。
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是这么理解母亲林徽因的：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倏忽人间四月天》） 两个女人，一个男人，他们爱林徽因，彼此之间却不喜欢，他们之间构成一个奇特的、纠缠不清的四角关系，这个几岁的小女孩，因了来自三个人的厚爱，被推到一个尴尬的位置，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造成这种局面的，是成人的自私还是这个小女孩的心计？
不可思议的是，多年以后，林徽因再次陷入这样的境地，三个爱她的男人，把她推到一个被爱的中心位置，也让她因此遭到后人的诟病，天意耶？人为耶？后人评说去吧，林徽因，安眠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