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并没像想象的那样平静地持续下去，它很快又被突如其来的涡流卷得晕头转向。
一个月以后，我再次见到小妖时，惊讶得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她被绑在沙发上！
那个曾经丰腴美丽的女人变成了记忆中遥远的影子。现在，她的眼睛眯缝着，显得昏暗无神；苍白的脸就像刚刚出窖的土豆，高突的颧骨如同锋利的锐器，刺得我的眼睛一阵酸痛。
她撑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就像一根折断了的柳枝，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她虚弱的语调充满了哀求：“谢东，求求你，就给我一点点吧！”
我还没开口，耐克在后边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到阳台上去。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絮絮叨叨地讲述了事情的原委：“上次，你从这里走了之后，她在毒品中越陷越深，剂量也越用越大。一天晚上，她因为注射海洛英过量，竟然晕倒在浴室里。每天夜里，她总是在睡梦中狂呼何昊的名字，醒来以后泪如雨下。”
他顿了顿，说：“今天，我只好趁她晕厥的时候将她绑起来，然后给你打了电话。用你们中国的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
房间里突然传来几声闷响。我和耐克惊慌地跑进屋去，只见小妖像一只跌入热油中的虾子，困在绑带下的身体不住扭动，头扬起又落下，擂得沙发咚咚作响。她那满头秀发像收割之后遗下的乱草，枯涩而萎黄，脸上满是鼻涕和泪水，乌紫的嘴唇上渗出丝丝血迹。
她像头母狼般号叫着：“IFY！IFY！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坚持，一定要坚持住！”耐克按着她的头，轻轻抚摩着。
“耐克，臭球鞋，IFY！”小妖扭着头破口大骂，两只手握紧又张开，就像正在热油中煎着的蚌克。
我望着小妖疯狂而绝望的眼睛，几乎停止了心跳。
“我要杀了你们！”她突然奋起一挣，左手吱地一声竟然扯断了绷带。她的左手腕上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渐渐由红转白，又变得乌紫。这只挣脱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扎破了我的皮肤，痛得我打了个哆嗦。
我注视着她已经缩小的瞳孔，心上像有一把钢刀正在划来划去。
她突然放开了我，握拳朝自己的头上狠命砸去，一缕殷红的血顺着她饱满而灰暗的额头扭曲着流下来，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蚯蚓。
我卡住她的手，耐克马上拿过一块纱布敷了上去。
她唾沫横飞地叫骂着：“IFY！谢东！IFY！臭球鞋！”
我难过地闭着眼睛，哽咽道：“你说，哪里有？”
“快，快，书桌抽屉里有一个纸包，快把它拿来！”小妖紧紧握着我的手指头，就像拽着一根救命稻草。
耐克看了我一眼，坚决地摇了摇头。
小妖仍然哀哀地看着我，泪水往外直淌，眼神中充满了乞求。
我终于支持不住了，心中最后的那根弦噔地一声断了。我咬了咬牙，冲耐克大喝一声：“妈的，还不快去拿呀！”
我紧紧握着小妖的手。她白皙的胳膊已经变得有些青灰，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和弹性，上面布满了密集的针孔，就像雀斑一样难看。
我轻轻地抚摩着那曾经令我心旌摇荡的细腻肌肤，手上疙疙瘩瘩的感觉伴着无名的感伤突然堵满了我的胸口。
我哑然道：“小妖，疼吗？”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庞流了下来，她喃喃道：“我痛，我的心——痛！”
我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唰唰割断了她身上的绷带。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下来，赤着脚飞快地朝书房跑去，正好和走出来的耐克撞了个满怀。她一把抢过耐克手上的小纸包，抓过桌上的一瓶矿泉水，飞快地朝卫生间跑去。
当我推开卫生间的门的时候，小妖正举着注射器朝自己的左胳膊扎去。她推拉了几下注射器，血液回流入针管中，与里面的水渐渐融为一体，变成了淡红色。她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手指压着注射器的推柄，缓缓地将淡红色的液体注入血管中。随着针管变空，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微闭着眼睛，舒服地哼了两声。拔掉针头，鲜红的血冒了出来，她扯过一张卫生纸压在上面。过了一会儿，她扶着墙壁从地上爬了起来，回过头来对我说：“IFY，真他妈舒服啊！”
我手扶着门框，指甲一下一下剜入了木头中。
她轻轻地拨开我，脚步轻盈地走回客厅，躺在沙发上，身体缩成了一团。
屋子里昏暗暗的，一股阴气从地面蹿起来，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走上去挨着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说：“冷吗？”
她双手抱着肩膀，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我冲耐克努了努嘴说：“去给她找件衣服来！”
耐克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膀，转身去了卧室。他找了一条毛毯，裹在小妖身上，也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小妖突然睁开眼睛，用手遮挡在眼前说：“快，把窗帘拉上！”
我起身关上了落地窗帘，然后对耐克说：“对不起，请你到楼下去呆一会儿，我有些话想单独和小妖谈谈。”
耐克咬了咬嘴唇，故意挑衅似的在小妖的脸上抚摩了一下，然后装作很洒脱的样子站了起来，“OK！”
他将双手插入牛仔裤口袋里，嘴里吹着口哨，噔噔噔地下了楼。
小妖微微闭着眼睛，脸上的肌肉不时跳动一下，一副沉醉的样子。
她突然说：“谢东，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快乐！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天堂中飘来飘去。”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失声道：“怎么会这样呢？”
“谢东，我真的好爱你，好爱你！你也爱我，是吗？你抱着我走上了红地毯，一直走向婚床。我们在玫瑰花瓣上疯狂做爱，就像第一次在碧波椰林那样，一次又一次高潮像海水一样奔涌而来。我们飘啊飘，手挽着手飘向了天堂。你只爱我一个人，我就是你最亲最亲的宝贝。”小妖喃喃自语着，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脖子，“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你是我的爱人。”
我注视着小妖脸上迷醉的表情，知道她正沉浸在幻想的世界中。
我拍了拍她的脸。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目光散乱地瞟着我说：“你是谢东吗？”
“我是谢东！”我哽咽道。
“你爱我吗？”她吮了吮右手的大拇指，左手的指甲在我的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我不由打了个哆嗦。
我抿着嘴唇，长长吁了口气。
“你爱我吗？”小妖伸出双手，捧着我的脸轻轻地说了一声。她双目定定地看着我，眼眸里闪出火焰燃烧后的余烬，像星星。
我被她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低下头，轻轻握着她的手腕，说：“你要去戒毒！”
她仍然直愣愣地看着我，声音柔柔地说：“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在那瞬刻之间，无数往事像海潮一样奔涌着在眼前盛开。我的眼眶湿湿的，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小妖松开手，朝我的头上拍了一巴掌，双眸里的神采顿时像一缕霞光被风刮散了。她疲惫地合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句，“IFY！”然后身子一倒，缩在了沙发上的毯子下。
她脸部的肌肉松弛开来，似乎沉浸在快乐的遐想之中。我捋了捋她脸上散乱的发丝，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因为窗帘拉上了，屋子里更幽暗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人的呼吸在空旷的背景下被放大，时光似乎凝滞。小妖的身体不时抽搐一下，发出梦呓般低沉的快乐呻吟。她一定飘在一个快乐的世界中……
我轻轻将她抱起，没想到她的身体竟然轻飘飘的，就像一根鹅毛在我的怀里战抖。我将她放在床上，为她盖上了毛毯。
她突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句，“光，光，风……”
我走到窗前，外面起风了，椰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晃，海浪在远处奔涌，银色浪花一闪一闪。我拉上了窗帘，然后走到床边坐下。
我轻轻地拂了拂她那乌紫的嘴唇，一股从未有过的柔情突然像泉水一样从我的心底喷射而出。我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她闭着眼睛，脸上肌肉动了动，似乎笑了一下。
走到楼下，我看见耐克正在花园里不安地跺来跺去。院子里草坪由于长期没人管理，已经变得枯萎了。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说道：“你应该对小妖负全部责任。”
我冷笑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妖爱你，而你却欺骗了她，所以她才会吸毒。”
“是吗？”我朝路边的一棵椰子树狠狠揍了一拳。耐克退后一步，警惕地盯着我。
我淡淡一笑，“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说服她去戒毒，然后从她的世界中消失！”他一字一字道。
我斜了他一眼，“你以为小妖爱你吗？”
“我不在乎她是否爱我！我爱她，只要每天能够看见她，我就觉得非常幸福。只要有爱，就可以拯救一切。你的心中没有爱，只有情欲，所以你必须离开她。”耐克鄙夷地撇了撇嘴，“你是个魔鬼，因为你的心中什么也没有！”
耐克的话就像一把钢针扎入了我的身体，我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痛楚。我哈哈狂笑了几声，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沉默片刻，我缓缓道：“我们不必在这里打嘴巴官司。明天，我们送她去戒毒！”
说完，我扬长而去。
海风越刮越大，耳边轰响着如雷的海涛声。我迈开大步往前走着。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我已经精疲力竭，可仍然咬牙坚持着，每走一步，我似乎都耗尽了全身的精力，随时都有可能跌倒在地。我漫无目的地在海边走了很久，终于支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沙滩上。远处的海浪排山倒海一般闪着幽暗的光芒直逼过来，近处的海水越涨越高，吐着柔韧有力的舌头舔着我的鞋子、裤脚，片刻之间，我的整个身体都坐在了水中。浪花在我的身体周围飞溅着，乱跳的水珠撞击着我的脸颊，钻入我的口腔，那咸腥而苦涩的味道令我几乎呕吐。我默默地承受着海浪的击打，就像一尊黑色的礁石，在波涛间隐隐约约。
海水渐渐漫到了我的胸部，冰凉冰凉的，似乎要将我浮起。恍惚之间，我的身体似乎要飘起来，向上，向上，向着迷茫的天空飘去……遥远的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星，显得孤独而冷寂。倾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海鸟的嘶鸣，还有背后悠悠飘浮的钢琴的旋律，我轻轻地合上了眼睛。我感觉自己的灵魂正随着耳边的声响旋转着上升，直向着虚无的暗夜激射而去……
当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白薇薇家的时候，她惊讶得大叫了一声，“出什么事了吗？打你的电话，老是关机。”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说。洗过澡，我倒在床上就睡了。我和白薇薇各睡一个房间。半夜的时候，她蹑手蹑脚走进来，悄无声息地坐在床上。她用手抚摩着我的脸，轻轻的呼吸一下一下十分清晰。我故意闭着眼睛不理会她。坐了一会儿，她轻轻叹口气，起身走了。我睁开眼睛，正好看到她穿着睡衣的背影飘然而去。她赤着脚，飘逸得就像一个幽灵。
第二天一早，我和耐克将小妖架上出租车，送进了海城警星戒毒医院。医院决定对小妖进行强制戒毒。
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