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农架回到海城，还没走进家门，一种不祥之感就涌上了我的心头。
屋子里半个多月没有人住，空气里隐隐浮现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氛。
我打开卧室的门，一抬眼，就看见了雪白的墙壁上涂满了颜料：“打倒谢东！”“白薇薇是妓女！”“我要杀人！杀！杀！”床上一片狼籍，床单被撕成了一条条碎布，电脑显示器上倒扣着一只碗，书和衣物就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地板上。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掏出一只烟来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我的目光落在墙角，那里空荡荡的，原来堆放着的画全不翼而飞了。
我曾经预感过的事情终于降临了，那张狂野而得意的脸倏地蹿入了我的脑海……她太了解我了，她所做的一切破坏都不会伤及我的毫毛，只有那幅画会打中我的七寸。
我有一千个理由无动于衷，只有这个理由将令我不堪承受。
我扔掉烟头，拨通了她的电话。
“谁呀？”那边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我使劲摸了摸脸，努力使自己恢复到过去的状态。
我说：“天王盖地虎！”在开口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这种状态竟然有些陌生了。它曾经就是我的本来面目，可是现在却像一张画皮，敷在我的脸上，令我觉得造作、不适。
“IFY！”她嘿嘿地冷笑了几声，“你他妈怎么没有被野人抓去呀？”
“野人没有抓我，我倒是抓回了几根野人毛，你想看看吗？”我讪笑着。
“我对野人的阴毛没有兴趣。”
“你一定对猜谜有兴趣！”我开始进入状态了。
“IFY！说来听听！”
“你等着，我过来告诉你！”不容她说话，我挂上了电话，下楼打车直奔望海花园。
风景依旧，道路依然。就像过去一样，我轻轻一推小院的铁门，它自动开了。
沿着石径向前走，玫瑰的呻吟声似乎在远处回响。我想起了那个美丽的生日Party，似乎并不遥远，似乎又像发生在前世。我一抬眼，前面飘来一串串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它们从二楼的窗口飞出来，随风飘散，仿佛一个个亮晶晶的梦，在阳光下眨巴着眼睛，渐渐消失在花园的半空中。
我径直走上二楼，果然看见小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身上只穿着粉红色的胸罩和窄窄的三角裤，全是透明的，清晰地露出三点黑色。她张开双腿搁在茶几上，一手夹着一支烟，一手捏着一个小丝网，正对着窗口吹肥皂泡。茶几上放着一个盛着液体的小玻璃瓶，旁边堆着一团一团濡湿的纸巾。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韩剧，好像是《蓝色生死恋》。白薇薇曾向我推荐过这部片子，说它就是一颗催泪弹。她花了20多个小时一口气将它看完了，用完了整整一盒面巾纸。
“你来干什么？”小妖朝半空中吹了一串闪亮的肥皂泡，斜了我一眼。
我笑道：“我给你送来一个精彩的谜语。”
“有屁快放！”她啪地一下关了电视机，抬眼看着我，眼圈看上去有些红肿。
“女人生孩子，猜一个成语。”
她的眉头一皱，飞快地答道：“大呼小叫。”
“NO！”我得意地笑了。
“痛不欲生”
“NO！”
“那是什么？”她有点沉不住气了。
“我告诉你答案，不过有个交换条件。”我缓缓道，“你得把画还给我！”
“你说吧！”
“血口——喷人！”
“哈哈——哈哈——”她扑哧乐了，继而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一失手打翻了茶几上的玻璃瓶，肥皂水流了一地。
“画呢？”我朝她伸出手。
“我在那些狗屎上撒了一泡尿，然后把它们扔进了大海！”
“你——”
小妖得意地笑着，嘴角挑着嘲弄。她吸了一口烟，徐徐朝我的脸上喷来。
“这里面掺有海洛英4号，吸一口，就像做爱达到高潮一样美妙！真是飘飘欲仙啊！”
我说：“小妖，你不要逼我！”
她眯缝着眼睛，将所有的烟吞进肚子里，目光飘到天花板上，似在久久地回味。过了半晌，她才说：“亲爱的，我怎么会逼你呢？！谢东，咱们做爱吧！一千块钱一次，干不干？两千？反正我妈留下的钱多得花也花不完，要不，一万块钱？IFY！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必须舔我的脚趾头，当然，舔我的肛门也行，像狗一样！”她的眼中流露出挑逗的神情。
一股野性遽然从我的胸中升起，我站起来一脚踢翻了茶几，上面的玻璃栽到地上，哐铛一声碎成了几块。小妖也飞快地跳了起来，敏捷得像一只猴子，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瑞士军刀，劈面向我刺来。
“谢东！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片刻惊愕之后，我本能地连连倒退。小妖疯狂地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刀朝我逼近，死亡狞笑着在我眼前呼啸。我找不到可以抵抗的物品，眼看就要被刀刺中。万分危急之中，一个人从楼梯口冲上来，从后面一把搂住了小妖。
“IFY！IFY！IFY！臭球鞋，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小妖癫狂地嚎叫着，左右挣扎，脸涨得通红。
这时，我才看清那人有点眼熟。小妖的喊叫提醒了我，他不就是那个在蓝蓝酒吧决斗的家伙么？马丁·耐克。
耐克朝我努了努嘴说：“请你下楼去等我一会儿。现在，她需要安静。”
我狠狠瞪了小妖一眼，发现她眼里竟然充满了绝望。那是一双狼的眼睛，燃烧着凶狠和野性。我的心抖了一下，狼狈不堪地下了楼。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远处的海浪起起伏伏，脑海里一片空白。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辆火车突然失控，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几乎酿成一场巨大的灾难。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分明就是一瓶毒药，就是一枚炸弹，随时可能让走近她的人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耐克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不知道，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几乎疯了。”他叹了口气说。
“她偷偷配了我的钥匙，破坏了我的家，还偷了我的画！”
“真是抱歉！”耐克道，“她需要发泄。因为她觉得是她杀死了何昊！”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记忆飞快地闪回到蓝蓝酒吧开张不久的那天下午。那个满面鲜血的英俊青年，那个勾起我隐秘欲望的青年，他竟然死了？！
我回头看了看二楼，窗户关上了，玻璃静悄悄地映着太阳光，闪闪发亮。耐克示意我沿着海边别墅小道往前走，语调低沉地给我讲述了在这一个多月里所发生的一切。
和我分手之后，小妖天天泡在迪吧里，和一帮摇头族混在一起，跳舞、吃药、狂吼，深更半夜去飙车。有一次飙车时撞伤了一个人，小妖被警察抓去关了一个星期。在看守所里，她认识了一个吸毒的妓女，两人谈得非常投机，那个女人对毒品绘声绘色的描绘深深吸引了她。出来以后，她心情苦闷，整天无所事事，就找人搞了一点海洛英尝了尝。就这样，她染上了毒瘾。
小妖每次吸完“烟”就找何昊疯狂做爱。那时，何昊刚从香港逃回来。一年多以前，他和小妖闹翻之后，伤心之下去了深圳。他一家五星级酒店做保安，认识了一个富婆。那个女人起初对他很好，带着他一起去了香港。过了不久，何昊才知道自己落入了虎口。那富婆大概有心理障碍，性欲特别强烈，整天缠着他做爱。后来他不行了，她就给他吃催情药。用何昊自己的话说，那段时间，他一想起那事儿就直冒冷汗。有一天，那富婆乘他睡着的时候，将一条铁链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将另一头锁在了床上的铁栏杆上。她像对待奴隶一样虐待他，不仅拿鞭子抽他，还不许他吃饭。有一次，她强迫他趴在她的身子底下喝她的尿……何昊不堪折磨，偷回自己的护照，历尽艰险逃回了海城。见面之后，小妖将他拳打脚踢一顿。然后抱着他痛哭一场，原谅了他。
小妖的“货”一直由一个叫“豹子”的家伙提供。有一次，他往货里掺了滑石粉，被小妖发现了。再一次接头的时候，小妖在皮包里藏了一把刀，带着何昊一起去了。
见面后话不投机，小妖抽出皮包里的刀就朝“豹子”刺去。“豹子”是个亡命之徒，飞起一脚踢飞了小妖手上的刀，拔出腰间的匕首向她刺来。眼看小妖危在旦夕，何昊大叫一声扑过去想推开她，不料三角刀深深刺入了他的背心……因为他被刺中了心脏大动脉，失血过多，后来在医院抢救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活过来。
耐克揪了一下鼻子，说：“我非常敬仰何昊，虽然他是我的情敌，但他能为爱情奋不顾身，实在了不起。”
我们走到了海边。风越来越大，排山倒海的巨浪相互追逐着滚滚而来，无
数的海鸥在浪尖上盘旋、号叫。我的心情无比黯淡，那张充满感伤的青春的脸仿佛就在波浪上浮现，呵呵地笑着。我的耳朵里灌满了痛。
“我知道，在这场爱情决斗中，我和何昊都是失败者。”耐克说，“只有你
才是胜利者。每次做爱的时候，小妖在迷幻中呼喊的总是你的名字……”
我问耐克，“你吸毒吗？”
耐克摇了摇头。
“你爱小妖吗？”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YES，我当然爱她。”
“假如你爱她，你就应该帮助她，不要再吸毒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耐克说：“你的画是她拿了，至于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回头看了一眼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那栋别墅，我轻轻吁了口气。
告别耐克，我打车回城区。
在华灯璀璨的街头下了车，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回到丁香小区的那个家。耐克的话就像一壶沸腾的水，咕咕冒着热泡，我现在只想远离它，惧怕去感受那被烫伤的疼痛。我落寞地走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中空荡荡的。
我给白薇薇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笑了起来：“你一个小时以后过来吧！”
白薇薇住在海韵语林。她告诉了我详细的路线和房间号码。
我坐电梯上到15层，摁响了门铃。我这是第一次来到她的住处。
门开了，白薇薇穿着白色睡衣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笑眯眯地说：“东东哥，
你该不是想我，找个借口……”话没说完就打住了，她看到了我失魂落魄的神情。
我闭了闭眼睛，疲惫地说：“你什么也不要问了，我很累。给我找个地方睡
觉。”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说。洗过澡，我爬上床上就睡了。房间里隐隐
约约散发着薰衣草的芳香，让人心旷神怡。我一会儿就入睡了。真是奇怪，竟然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白薇薇叫醒的。
一边吃着早餐，我一边打量着屋里豪华的装修，问道：“这是你父母留下的
房子吗？”
她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而是反问道：“才过
了半天时间不见，你怎么成了这样？”
“以后再说吧。”我说，“我想在你这里住几天，方便吗？”
她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柔情。
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我又和白薇薇住在了一起。为了这一天，我几乎夜夜在梦中跋涉。
她每天白天上班，晚上才回来。我呆在她宽敞的三居室里，就像一只不声不响穴居洞中的土拨鼠。高楼外的天空平静得看不见一丝风的刮痕，但是，我的心却不能平静。往事如暗涌的激流，时时撞击着我的心扉，令我坐卧不安。坐
在电脑前，我开始构思一部小说：《99个梦和一颗心》。
每天傍晚，白薇薇准时回家，总是带回一束鲜花和一些新鲜菜蔬。花瓶每天都会变换面孔，无论是玫瑰、马蹄莲，还是百合、菊花，总是洋溢着盎然生意，给我带来一片好心情。她在厨房里精工细做，很快就会端上一桌美味佳肴。没想
到，她竟然烧得一手好菜。
我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笑她，“哈，你这个白领佳丽还是一个能干的主妇呢！”
“拴住老公的胃也就拴住了老公嘛。”她柔媚地娇笑着。
幸福就像花香溢满了房间，我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每天坐在电脑前，手指敲击着键盘，那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就像一条奔涌的河流，带着我的心、我的灵
魂漂流向前，使我的激情在语言的空间中自由飞翔……
每天晚上十一点半钟，电话铃会准时响起。这时，白薇薇总是飞快地跑进卧室去接听电话，而且总是随手带上门。看得出，她似乎在有意回避着什么。
但是，我这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说世界中，已经心无旁骛了。作为一个女人，她总拥有她的秘密吧。但我相信，就像过去一样，她最终总会和我分享她生命中的一切。
我忘记了她的身体，也忘记了自己的欲望。有时，她在我的背后一站大半天，
但我除了吻吻她的手，再也没有别的表示。
见我沉浸在文字的河流里，她只好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像风一般飘走。
时间就这样潺潺向前流淌着，生活显得风平浪静。
这天早上，白薇薇起床后突然晕倒了，而且头烫得厉害。
我紧张起来，要送她去医院。
“大概是贫血，从神农架回来感冒了。”她充满柔情地望着我，轻轻地说，
“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的力气有多大。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树叶，几乎被你的呼吸吹得飘了起来。”
我嘿嘿地笑着说：“你一定要养好身体，要不你永远不是我的对手啊！”
她羞红了脸，娇憨地朝着我的胸脯轻轻捶了一拳，“你这个家伙，真坏！”
在床上躺了一天，她没有去上班。我从文字的蛛网里挣脱出来，跑前跑后地照顾她，累得满头大汗。
她帮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叹了口气说：“真希望生活永远这样！”
我握着她的手，说：“等写完了这部书，我们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好吗？”
她微微闭上眼睛，轻轻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