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闲适而爽净，真是一个适合远行的季节。
我和白薇薇起程的时候正是初秋。
她每年有半个月的休假，正好可以用来旅行。去神农架必须首先绕道江城，这又可以圆她的一个梦。离开江城已经整整十三年了，她做梦都想回去看一看。
在火车上，她异常兴奋。一双眼睛就像活泼的小鹿，扑闪扑闪地四处乱跳。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黄毛衰。”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打趣她。
“臭嘴！”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这时突然惊叫起来，“快看，真美啊！”
我抬眼看去，遥远的夜色中，闪亮着一片灯火，辉煌得就像舞台上的布景。可没容得我仔细端详，它已经一闪而逝了。留在眼帘上的一切在瞬刻间变得不再真实，让我惊疑刚刚发生的似乎只是一幅幻象。
白薇薇坐在窗前沉思着，不知道是不是在为那一闪而逝的美丽而叹息。
漫长的旅途好比一朵寂寞的花，慢慢地欣赏着，最后只剩下单调和无聊。白薇薇决定给我讲授一堂香料知识课。她给我介绍了许多香料的性能，譬如，橙花油、黄菊油、檀香油可以催眠，紫苏油、月桂油、洋葱油可以增进食欲，艾蒿油、迷迭香油可以节制食欲，薰衣草油、茉莉油、玫瑰油、丁香油可以抗抑郁。
我望着她，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地问：“有没有催情的香料？”
“当然有啊。”她妩媚地一笑说，“薄荷油、桉树油、柠檬油、马鞭草油就具有兴奋作用。”
“真的有效么？”
“给你讲个故事吧：巴黎街头有一个男人，他长得并不英俊，穿着邋遢，气质也一般，偏偏走在街上有许多年轻女人追逐他。有人把这事告诉了一个调香师，调香师跟了这个男人一段路，马上发现了他吸引女人的秘密。原来，他的身上发出一股特殊的香味。回去以后，调香师根据这种香味调制出了香水，这就是世界上第一种男用香水的来历。”
“你怎么会想到去当调香师呢？”
“说来话长，我……”白薇薇的睫毛闪了闪，“我觉得这种生活非常美好，能够满足我内心的某些隐秘欲望。”
“什么欲望？”
“这是我的秘密。”她垂下眼睑，“不能告诉你。”
这天夜里，我们枕着铁轨富有节奏的轰鸣声，渐渐进入梦乡。我作了一个梦：在莽莽原始森林里，我和白薇薇迷路了。参天古树荫天蔽日，厚厚的落叶睬上去软绵绵的，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味。四周不时传来猛兽的咆哮，我紧紧握着白薇薇的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突然，一只毒蛇从黑暗的角落里蹿出来，像箭一样向我射来，我尖叫一声，身体往旁边一闪，毒蛇正好撞上白薇薇，顺势在她的手上咬了一口，然后飞快地溜走了。白薇薇倒在地上，大叫一声：“东东，我要死了！”她的身体一下变得冰凉，呼吸越来越弱，身上的薰衣草香渐渐变淡，最后了无痕迹。四周腐臭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令我几乎窒息。眼看着白薇薇死去，我放声大哭。就在这时，一缕阳光从前方照射过来，顿时照亮了阴暗的森林。白薇薇的身体在阳光中飘了起来，像一只白色的鸽子，在密林中越飘越远……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对面卧铺上也正瞪着一双眼睛。原来，她也醒了。
我悄声说：“我作了一个梦，在原始森林里……”
“我也作了一个梦，我们在原始森林里迷路了。”她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一条毒蛇咬了我一口，我死了，但是还听得见你的哭声……”
竟然这么巧，我们梦到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这个梦到底预示着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我想起了小妖。假如她在场，只要她从胸罩里摸出那枚玳瑁扣子卜一卦，我们不就知道凶吉了么？而现在，我们只能惘然相对。人就是这样，总是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下铺传来低低的呓语声，黑暗中还有人发出磨牙的声音。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梦中，但是谁又弄得清自己的梦呢？
“我睡不着。”白薇薇轻声说。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小时侯，她有时睡不着觉，我就给她讲故事。我翻身侧卧着，说：“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对恋人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后来 ，男人对女人说：咱们分开走吧，这样求生的机会也许会多一些。说完，他脱下身上的毛衣，解开一截线头递给女人，让她拿着，然后两人分开了。天渐渐地黑了，男人的毛衣全部变成了毛线。这时，天气越来越冷，男人想了想，又脱下毛裤接上线头……不知过了多久，救援的人找到了那个男人，发现他已经冻死了。循着他手里的毛线，他们走了很远很远，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女人。他们惊讶地发现，她也只穿着一套单薄的外套，毛衣、毛裤全部不见了……”
白薇薇沉吟了半天才低声说：“假如我们在森林里迷路了，一定不要分开，要死咱们就死在一起！你说，好吗？”她将手从对面伸过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车厢里只亮着地灯，但我还是看见了她的眼眸闪着晶亮的东西。
“嗨，怎么尽说一些丧气的话呢？我们不会迷路的！”我突然意识到，当我和白薇薇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是被某种悲剧性的氛围笼罩着。这使我的内心充满了沉重。我回想起自己一直经历着的另一种生活，那种轻盈，那种放纵，似乎就在眼前。
火车抵达江城车站的时候正是清晨。走出火车站，我们打的去了江边的晴川宾馆。登记住宿时，我问她：“开两间房吗？”
“不要那么奢侈吧！”她的眼睛亮亮地说，“我是你妹妹呢！”
放下行李，我们特地去寻访我们过去“家”的旧址。那里已经修起了江滩花园，没有一点儿昔日的痕迹。我们坐在太阳伞下，每人要了一份刨冰，一边吃着，一边望着浑浊的江水滚滚向前。阳光在江面上跳跃着，仿佛万千碎玻璃撒在江水中，扎入人的眼睛，有些刺痛。但是，往事如同江鸥在水天之间盘旋，无论我们怎么在心中呼唤，它也永远不可能飞近了。
白薇薇有点失望地说：“我梦中的情形可不是这样！”
“傻丫头，梦和现实总是有区别的。”
“也许，我们不该再来的。”
我扑哧一下笑了：“其实你记忆中的东西也不是真实的。”
“你说真话，你想象中的蓝蓝和眼前的薇薇是一样的吗？”
我将手指竖在嘴边，沉吟了半天，“几乎一模一样。”
“你就不怀疑这也是你想象的吗？”
“这个……”我一时失语，有点尴尬地笑了起来。
“显然，你的逻辑是自相矛盾的”白薇薇摘下太阳镜，认真地看着我，“假如薇薇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会失望吗？”
“我——不知道。”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你应该记住自己的话，梦和现实总是有区别的，东东哥！”江风吹过来，遮阳伞噗噗地响着，就像失律的心跳。她的表情显得阴郁而凝重。
我静静地看着她，也看着遥远的江水默默地荡漾。自从和她重逢以来，我一直生活在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情之中。它就像那醉人的薰衣草香，似乎洗濯了我的心灵，让我轻松地游泳于蔚蓝的大海上，恍然如梦中。但我隐隐也有一种感觉，白薇薇的心中似乎埋藏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也许，她说的是对的。的确，我最近的生活就像一部戏剧，我故意省略掉了许多细节，而将原始素材按照自己的想象进行了创造。这种创造又激发了我新一轮的热情……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呢？我也弄不清楚。我回忆着那个洒脱而轻盈的都市游客，他的背影似乎越来越模糊不清……
吃完刨冰，我们离开了江滩。白薇薇恋恋不舍地挥了挥手，似乎在向往昔的记忆作着告别。
晚上，我们回到七楼的房间。推开窗户，江滩夜景尽收眼底。航标灯像星星闪烁在如缎子一般的江水上，不时有轮船鸣着笛音驶过。白薇薇使劲地嗅了嗅扑面而来的夜风，叹了口气说：“已经闻不到过去的气味了。”
“你的鼻子真有那么灵吗？”
“我可以分辨一万种味道，要不，叫什么调香师呢！”她得意地说着，转身找出睡衣，去卫生间里淋浴去了。
我点燃一支烟，趴在窗户俯视着江城的夜色，感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离开这座城市还不到两年的时间，心中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也许这里本来就不是我的家。关于这里的记忆，只在微凉的风中荡漾，仿佛波光上的流影，其实并不真实……
这天夜里，我们都有些累，于是早早上床睡了。
夜就像一样朵黑色的玫瑰，静静盛开在我梦的边缘，静静地将美丽的刺扎入我的心间。我又一次梦见自己迷路了。在少年时的江边，寒风呼啸着，我在金色的芦苇丛中奔跑，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蓝蓝的呼唤声从遥远的地方响起，随着苇浪滑过来，却又散作萦绕四围的回响，让我怎么也分辨不出方向。就在我焦灼万分之时，蓝蓝分开苇浪走了过来，不，不是蓝蓝，而是蓉儿。她甜甜地笑着，轻轻抚摩着我冻得通红的脸，柔柔地说：东哥，别怕，别怕！风越刮越大，我和她紧紧挽着手，可是仍然被吹得东倒西歪。我们艰难地跋涉着，正在暗暗庆幸找到了一条路，却发现又回到了原地。蓉儿放开我的手，哇哇大哭起来。正在这时，一只蝴蝶飞了过来，倏地落到我的眼前，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女人。她转过身来，竟然是小妖。她笑嘻嘻地说：IFY，你真是个笨蛋，连家都找不到。我带你飞回去吧！我哀求她说：把蓉儿也带上吧！她同情地看了蓉儿一眼道：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变不成蝴蝶，也飞不起来。不容我分说，她朝我吹了一口气，我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忽地随风飞起。我的腋下竟然真的张开了五彩斑斓的翅膀，呼呼扇动着空气。小妖得意地大笑：哈哈，只有我才能带你回家！我叫道：操！回家以后，我第一时间就要IFY！我的话音未落，小妖的脸突然变了，成了李娜。她也嘻嘻地笑着，眼波上流转着柔媚。我正心猿意马时，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我感到身体一震，一个锐利的东西倏地钻入了我的心脏。我尖叫一声：天啦，我被射中了。瞬刻之间，蓝天、白云、苇浪全在我的眼中旋转起来。在急速下落的间隙里，我寻找着那个朝我射击的人，发现他竟然是阿里。我想到自己死了，痛苦得流下了眼泪。我坠落到了自己的家门口，蓝蓝捧起我的尸体，喃喃地说着：东东哥，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她将我贴在她温暖的胸口上，双膝跪在地上，默默地为我祈祷。我聆听着她的心跳，噗噗，噗噗，一股温暖传入我的身体，我想努力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像铅一样重。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起来，起来……
我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灿烂。窗帘拉开了，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暖烘烘的。白薇薇坐在我的床头凝视着我，她的神情告诉我，她仿佛整整凝视了一个世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