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出院一个星期以后，我就接到了开开怒火冲天的电话。
他的语气中燃烧着愤怒：“东哥，你过来看看吧！再这样下去，蓝蓝酒吧就得关门大吉了。”
我惊讶道：“怎么了？”
“小妖每天带一帮小阿飞守在酒吧里，见到客人进来，她就走过去，一声不吭地将一把三角刀插到桌面上。客人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哪还敢多呆？”
“你为什么不报警？”
“她又没干杀人放火的勾当，警察怎么管？”
“告她流氓滋事！”我闭了闭眼睛，只觉得胸口隐隐有些痛。
开开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她每次来都点一壶菊花茶，一喝就是大半天啊。一天就十块钱的进帐，你叫我这生意怎么做啊？！”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啪地挂了电话。开开的语气激怒了我，他妈的，这小子说话的语气已经完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了。
开开的意图很明显，既然是我拉的屎，我就得自个儿收拾去。我可以大骂开开一千遍，但我却不能不面对这个令人头痛的现实问题。蓝蓝酒吧也有我的投资，那是我生活的主要来源，假如它关门大吉了，对我并没有任何好处。当然，这也是小妖精心设计的策略。她干脆来了个黑虎掏心，直捣我的老巢，逼我就范。
我给小妖打了个电话，说：“咱们谈谈好吗？”
小妖在笑嘻嘻地说：“行啊，你到高潮娱乐城来找我吧！”
高潮娱乐城是海城最富盛名的娱乐场所之一。据说，乘飞机上从南中国上空飞过的时候，穿越茫茫夜色，可以看见它璀璨的灯火。我以前曾经和李斯多次来这里寻花问柳，对它的淫糜气息十分熟悉。可是，当我这次独自一人走进去的时候，心中竟然生出物是人非的感觉。
我径自走进了演出大厅，一抬眼就看见小妖正在舞台上扭动。她一袭黑色吊带短装，露出了肚脐部位，一朵妖冶的玫瑰正好在那片白皙的肌肤上怒放。她的脸上涂抹着金属彩妆，在迷幻的射灯下荧光闪闪。
伴随着强劲的音乐，她手攀一根钢柱，跳着柱上飞旋舞蹈。她的身体灵活得就像一只春燕，在音乐构筑的辽阔天空中，旋转，振翼，俯冲，翻腾。她穿越了光影的风雨，扇动着情欲的雷电，尖叫着，翱翔着，令人热血沸腾。
她看见了我，朝我挥了挥手，飞了一个吻。
台下一片嘘声，有如狂风骤雨。小妖摇摆着身体，前伏后仰，突然大吼一声：“高潮！高潮！”
人群也跟着声嘶力竭地跺脚狂呼：“高潮！高潮！”
她从钢柱上飞速滑下，扭动着身体，双手优美地一合一扬，脱下了小巧的背心。两团雪白的肌肤在射灯下一闪，一对活泼的兔子在她的胸前跳跃起来。
台下“哦哦”的狂叫声震耳欲聋，树林一般的手纷纷插向空中。
小妖将亵衣举过头顶旋转了几圈，瞅了瞅我这边，呼地扔了过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旁的人已经一拥而上，像狗一样撕抢起来。舞池里全乱了，我被人潮冲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
音乐戛然而止，赤裸的小妖悄悄没入了后台。
当音乐再次响起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已经重新换了衣服，拉起我的手将我扯入舞池。
“IFY，来吧，跳舞吧。”
在狂乱的音乐中，我被她扯得东倒西歪。四周全是挤来撞去的肉体，狂欢的气息重新溢满了整个大厅。台上四个伴舞的女孩也正疯狂地摇晃着头，美丽的头发像黑色的火焰在变幻的彩灯下狂舞。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不是喜欢白薇薇跳舞吗？我也会跳！”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小妖将右手伸到我的嘴边，借着闪烁的彩灯，我瞥见她的手心躺着一粒椭圆的药片，“想要吗？”
“这是什么？”
“蓝蝴蝶。”小妖说，“吃了它，你就会飞起来。”
我摇了摇头。小妖扭了扭屁股，兀自走到旁边，拿起一瓶矿泉水。只见她手一扬，又举起矿泉水狂灌了几口，然后走了过来。
我附在她耳边喊道：“嗨，咱们谈谈吧！”
“IFY！有什么好谈的？”小妖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脑袋。显然，药力已经开始发作了。
我将她扯到一个两人小包房里坐下，她的头仍然像充电娃娃一样摇来晃去。桌上燃着一支红色的蜡烛，她拿起蜡烛在眼前晃来晃去，红色的烛泪滴到她的手上，她的表情竟然十分淡然，似乎感觉不到痛。她头摇来晃去，眼睛却盯着烛光，像个孩子似的嘟嘴笑着。在蜡烛燃烧时发出的令人不安的气味中，她不停地呓语着：“飞啊，飞啊，哈哈，飞啊，飞啊，飞——”
我看着她，一语不发。
她一挥手，要了一瓶威士忌，在我们一人面前倒了一大杯。
我喝了一口酒，脑子里一热，说：“我们之间，应该有个了结。”
“我们之间永远没有完。你现在应该后悔了，你那天不该救我了吧。IFY，谢东，我早就看透了你这个人，你为什么要救我？是关心我吗？不！你想的只是你自己。你之所以那么紧张，并不是因为怕我死了，而是担心因为我的死你会永远负疚。你是个害怕承担的阳痿男人！”
我虚弱地闭了闭眼睛，点燃一支烟，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爱她吗？”
我不吭声，将威士忌朝喉咙里倒去，逼人的辛辣化作火焰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起来。
她的头发散开了，像无数条小蛇在烛光下狂舞。她笑眯眯地说：“你不能再和她见面！”
“可是，她是我妹妹。”
“IFY，谢东，你的弯弯肠子我还不知道吗？她是你的妹妹，呸，你真虚伪！”小妖将酒杯重重地在桌子上一墩，说，“鬼才知道你已经把她干了多少遍！她是不是也给你口交啊？她叫床的声音动听吗？”
她的话激怒了我，我霍地站了起来，真想一巴掌扇过去。但是我紧紧地咬着嘴唇，还是忍住了，“小妖，不许你污蔑她！”
小妖挑衅似的斜看着我，脸上充满了迷幻的表情，“你敢说你没干过她吗？你这个虚伪的臭虫无耻的王八蛋！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看就是一辆公共汽车。IFY！”
一股热血直冲向我的脑门，并不是因为她的话刺痛了我，而是她对白薇薇的侮辱再一次深深激怒了我。
我狂吼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我的目光就像一个醉鬼似的四处乱窜，终于定格在桌上那把闪亮的水果刀上。
我想都没想，一把抓起了刀子。
“IFY！有种你就朝我这里刺！”她轻蔑地笑着，“你他妈还像个男人吗？”
我冷冷地一笑，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划过脑海。那闪闪的刀片如月光在我眼前闪过，飞快地朝着我左手的小指头切去。
尽管杂乱的音乐声如蛛网罩在头顶，我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刀锋切割骨头的脆响。那声脆响穿透空气，像子弹一样射入我的耳鼓。一阵钻心的痛在几秒种以后传遍了我的全身，差点令我晕厥。
我的嘴唇咬出血来，神志却异常清醒，哈哈大笑着说：“小妖，小妖，你现在该相信了吧！”
小妖愣住了，头也不晃了。她似乎一下子从梦中清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到我的面前，一边抚摩着我的脸，一边号啕大哭起来，“谢东，你这个混蛋！难道她比你的手指还重要吗？”
“你为我自杀过一次，我这次算是还债吧。咱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现在，你该满意了吧？”在彻骨的疼痛中，我残忍地狂笑着。
小妖用手帕裹起我的断指，一把将我拽出舞厅。她像疯子一样跳到路中，双手狂舞，拦住一辆的士，将我塞了进去。
钻心的剧痛令我的意识变得有些模糊。我闭着眼睛，感觉时光电闪雷鸣。我就像一枚脱离了轨道的火箭，在孤独的太空中徒然地向前飞驰着，耳边风声呼啸，眼前却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医院的，耳边似乎一直响着小妖哀哀的哭声。我走进手术室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本来扶着走廊的墙壁站着，这时似乎不堪我目光的热度，竟然像一只雪糕软软地融化了，啪地瘫到了地上。我的心不禁颤了一下。
手术仿佛进行了整整一个世纪，我的意识穿行在黑暗之中，胸中充满了巨大的空虚。疼痛已经使我变得麻木，我想象着自己的手指，它离我竟然像童年江边的柳枝一样遥远。那时，我常常折下一截柳枝在手心里揉来揉去，直到它变软，然后小心地将木杆褪出，柔韧的柳皮就成了一只柳笛。那白花花的木杆上粘着处女般的汁液，散发着淡淡的苦涩的新鲜气息，令人为之深深着迷。它多么像我的断指啊，在春天里弥漫着疼痛的快感……
手术结束后，医生说抢救及时，断指痊愈的把握很大。
我看看裹着纱布的手指，只是古怪地笑了笑。
从医院走出来，夜色正浓。椰子的气息淡淡的，如游丝般在橘黄的街灯下飘逸。
小妖泪光盈盈看着我，沉默了半天才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去蓝蓝酒吧的。但是，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完。我就是你身上的虱子，你没那么容易甩掉我的。除非，除非你杀了我！”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在夜的尽头渐渐消失，一股强烈的虚无感像剑一样刺入了我的心窝，另一种疼痛袭入我的灵魂。
起初，这种感觉尖锐得就像滴血的尖刀，散发着咸辛的气息，可是由于时光的氧化，它已经渐渐地变得锈蚀，失去了锋刃，失去了光泽，失去了逼人的力量。
一切都已变得麻木。这种感觉真的让人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