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重新拾起画笔的时候，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情在我的身体里激荡。我要将那个梦画出来，既是为了蓉儿，更是为了我自己。这个念头就像一只鱼钩，牢牢地钩住了我，使我不能挣脱。原来已完成大半的那幅画被小妖破坏得不成样子，我只得从头开始。
在重新开始画画之前，我和小妖约法三章，要么她从我眼前永远消失，要么容忍我完成这幅画。
我说：“这是艺术，你不要吃艺术的醋。”
“打着艺术的幌子男盗女娼。”小妖在屋子里飞快地走来走去，“文人永远是那么虚伪，一边在床上干女人，还要一边说，这是艺术，是行为艺术，IFY！”
“心胸狭隘！”
“我是心胸狭隘！你知道吗？你每画一笔，就像拿刀在我的心上划了一下。为了避免失血过多而死，我还是回家去吧。你什么时候画完这幅画，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
小妖临走之前，瞪着画布上铅笔勾画的草图足足看了三分钟，眼珠子几乎要裂出来。她跺了跺脚，狠狠朝画布唾了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又恢复了像过去一样自由自在的快乐生活。除了吃饭、睡觉，我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绘画上。
有时，温子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来，看我作画，一看就是半个小时。我的思维全部集中到了画布上，就像一个激情澎湃的骑手，骑着一匹骏马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飞驰，眼前只有绿色，耳边只闻风声，脑海跳荡着响亮的阳光。骏马的奔跑像海浪的涌动一般流畅，我感觉自己游弋在连绵不绝的浪花中，迎着翠绿的风，似乎要飞起来……
有几次，温子总是欲言又止。作为一个艺术家，她当然能够理解我的状态。
那天下午，她握着手，在我面前踌躇再三，终于说：“谢东，今晚我们想请你们吃饭。”
我停住画笔，“我们？你们？”我的脑海里飞快地闪回，定格在气象员俱乐部的那次聚会上，那个帅气的阿拉伯青年的面孔倏地浮现在我眼前。当时，要不是他将我从人堆里抢出来，说不定我就被汽水瓶砸得满脸开花了。
“阿里，他还好吗？好久没见了。”我抬起脸看着她。她逆光站着，脸上的表情埋在暗影中。
“阿里准备回国了，我想为他送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已经通知了小妖。”
“伊拉克现在的情况不是很糟糕吗，别人逃命都来不及，他回去干什么呢？”
温子坐在我的床头，向我要了一支烟。
“我也劝过他，可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和一批流落在国外的艺术家最近都准备回国，打算回去组成一个骆驼草艺术同盟，为真主而战。”
“就凭他一个文弱书生，还想去打仗吗？”我不屑地摇了摇头。
“他告诉我说：这几个月以来，他的耳边似乎总是回响着真主的召唤。他的祖国和民族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他有责任，更有义务回到自己的家园！他说，一个人最有意义的存在应该是服从自己的理想和激情。他已经做好了时刻为之献身的准备！”
“真主？理想？正义？”我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对阿里的印象还真不错，好吧，我去为他送行！”
在去餐厅的路上，温子向我介绍了穆罕默德·阿里的一些情况。他父亲是伊拉克屈指可数的大富豪之一，母亲是一位音乐家。他从小热爱美术，受过很好的艺术教育，毕业于巴格达大学艺术系。因为热爱中国文化，大学毕业以后，他独自来到中国，先在中央美院进修了两年，然后一边游历，一边从事美术创作。
温子最后以充满爱怜的语气总结道：“他是一个充满了理想主义激情的艺术天才！”
走进红苹果餐厅的一个小包间，阿里早已等候多时。他接过温子的手提包，微笑着和我点点头。过了片刻，小妖也赶来了。她郑重其事地化了浓妆，显得光彩照人，对我却故意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温子一脸心事，神色显得有些灰暗。
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我故意拍了拍巴掌，然后说：“我给大家打个谜语猜猜吧，谁猜中了有奖。”
“荤迷素猜。”阿里耸了耸肩，朝温子眨了眨眼睛。
“呵，就连老外也知道咱们的套路了，看来，大众文化无孔不入啊。”我清了清嗓子，“大家听好了：五个女人裸体洗澡，十个男人在旁边观看。猜一个成语。”
我的话音刚落，小妖就迫不及待地大叫一声：“五光十色。”
“这其实一点也不好笑。”阿里摇了摇头。
温子朝阿里使了个眼色，说：“阿里，你不要太认真，谢东也只是想让大家高兴一下而已。”
阿里并不理会温子的话，仍旧说道：“我参加过许多中国朋友举办的宴会，大家都讲黄色笑话。对于一个艺术家或知识分子来说，这很堕落。真的，很堕落。”
大家一时都不说话了，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幸好这时服务员将菜送了上来，大家的目光迅速找到了新的落点。
温子举起酒杯说：“让我们举杯，祝阿里回国一路平安。”
我也说：“欢迎你再来中国！”
小妖说：“你很酷，祝你永远这么酷！”
阿里有些激动，朝温子深情地看了一眼，然后又朝我们点点头说：“谢谢！”
菜肴非常丰盛，青岛啤酒也是正宗的，味道不错。可是餐桌上的气氛却一直热烈不起来。
小妖突然用筷子敲了一下碗说：“我给大家出一个脑筋急转弯，看谁能答出来。”
我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说：别不识相。
小妖不理我，继续说：“一只公狗在沙漠中急匆匆地跑来跑去，突然死掉了，请问为什么？”
不等有人回答，她就自己抢着答道：“它找不到树或者电线杆，被尿憋死了。”说完捶了一下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温子愣了一下，刚送入嘴里的一口汤喷了出来，赶忙用纸巾捂住嘴。她的眼珠妩媚地一轮，强忍着笑，一边捶着胸部，一边扭头对阿里解释着。阿里的眉头舒展开来，摊了摊手，也哈哈大笑起来。
小妖继续说：“一只公狗在沙漠中急匆匆地跑来跑去，终于发现了一棵树。它围着树转了几圈，突然死掉了，请问为什么？”
“现在有树了，狗可以对着树尿尿了，为什么还会死呢？”阿里饶有兴味地念叨着。
温子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情人，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柔情。
“你们猜不出答案吧？”小妖得意洋洋地扫视了大家一遍，公布了答案，“这棵树倒了，狗还是被尿憋死了。”
我们又大笑起来。
小妖喝了一口酒，慢悠悠道：“还没完呢，继续往下猜：一只公狗在沙漠中急匆匆地跑来跑去，终于发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它围着树转了几圈，突然死掉了，请问为什么？”
我故意说：“那是一棵塑料树……”
“笨蛋！”小妖敲了敲我的头，“它发现自己的老婆倒毙在树下，伤心之下决定自杀，活活把自己憋死了。”
“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阿里笑着朝小妖和我举了举杯子，说，“祝你们幸福！”
小妖甜蜜地看了我一眼说：“谢谢！”我不置可否地举杯一饮而尽。
“你会打仗吗？”小妖问阿里。
“如果祖国需要，我当然会扔掉画笔拿起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同胞受苦受难，而自己躲到一边享受欢乐。你们中国有句话说得很好，‘先天下之忧而忧’。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所代表的良知也许比他的作品更重要。谢，你说呢？”阿里的神情非常认真，额头上的皱纹就像刀刻的一般。
“IFY，打仗好啊，一定特刺激！”小妖忍不住拍起手来。
温子的目光一直萦绕着阿里，我瞥见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于是笑了笑，说：“一个有理想的人是值得尊敬的。我为你祝福！”
小妖白了我一眼，低声问道：“温子姐姐，看你们这些文人，怎么个个像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就连谢东这个流氓，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了。”
温子轻轻拂了拂小妖的头发，说道：“我真羡慕你呀，多么年轻，多么单纯！”
桌上的菜越上越多，大家很少提箸，似乎都没有食欲。
阿里提议说：“咱们一起唱支歌吧？”
于是大家唱起了《祝你平安》。小妖一边唱着，一边用汤勺敲击着碗碟。那柔情的旋律在小小的包间里回荡着，不知怎么地，竟然显得湿漉漉的，似乎抓一把就能滴出水来。我的心情越发郁闷了。
唱着唱着，温子突然埋头饮泣起来。终于，她扑到在阿里的怀里。
阿里搂住她，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小妖拉了拉我的手，朝我做了个鬼脸。我起身和她走出了包房。
“这家伙也真没心没肝，海城这地方多好，他竟然偏要回沙漠里去。温子姐姐真可怜！”
“小屁孩，你懂什么？”我和她在大厅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过了十多分钟，阿里挽着温子的胳膊走了出来。温子的脸上重新补过妆，有了一点鲜活的气息，她歉意地笑了笑，说：“真是对不起！”
从红苹果出来，我们打车去了海滨露天浴场。那里有许多大排档，我们又喝了许多啤酒，唱了一首又一首歌。
湿润而鲜腥的海风习习吹来，歌声被吹得七零八落。后来，我们唱得嘴巴都麻木了，嗓子也哑了。空啤酒瓶排了一长溜，四个人都醉了。温子和小妖相拥着坐在海水里呵呵傻笑。
我一手提着啤酒，一手拉着阿里，跌跌撞撞在海水浸泡的沙滩上蹒跚着。
我和他碰了碰啤酒罐，“临行再喝一口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干掉美帝野心狼，哥们早点打回来。”
阿里一屁股坐在沙地上，哈哈大笑着说：“我会永远记住中国，我会永远记住你们！”
这时，温子走过来拉着阿里的手说：“咱们来跳舞吧！”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海水中翩翩起舞。大海像一架巨大的钢琴，演奏着天籁之音，气势澎湃，雄壮中又充满伤感。徜徉在涛声的旋律中，他们跳起了慢四。月光映照着两张激情洋溢的脸，就像梦一样迷人。波浪冲击着他们的身体，飞珠溅玉。温子闭着眼睛，将头搁在阿里的肩上，脸上晶莹一片，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
小妖衔着大拇指，静静地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点燃一只烟，兀自出神。我的眼前生起一层淡淡的紫岚，翩翩的舞者旋转着远去，广袖轻挥，像舒展的翅膀，向着浩瀚的夜空轻盈飞升……天堂的门轰然开启，阳光迸射而出，天地为之霍然一亮。迷人的音乐奏响，小天使吹着长笛，微笑着飞来飞去。小鸟鸣唱，鲜花盛开，香气弥漫。世界显得静谧而安详，心中的块垒在一瞬间融化了，像积雪在阳光下蒸腾，上升，上升，最后化为无痕……
不知过了多久，温子和阿里分开了。他们从海水中缓缓走来，就像两尊移动的礁石。
温子提议说：“我们每个人向大海许一个愿吧，！”
我们站成一排，迎着浪涛大声喊叫。
小妖说：“我要变成一只螃蟹，满世界横行霸道。”
温子挥着手说：“我要当大海，大海……”
阿里说：“愿真主保佑我们。”
我声嘶力竭地大吼道：“下辈子不——要——让——我——变——成——人！”
“为什么不愿意变成一个人呢？”小妖惊讶地看着我。
“当一个人，太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