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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李斯已经很久没和我联系了。

当我接到他的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父亲已经被送进了急救室。

走道上的光线有点暗。李斯捧着头坐在急救室的门口,消瘦的侧影映在清洁的玻璃上,看上去十分冰凉。

我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上燎出了一个血泡。

我尴尬地搓了搓手,想笑一笑,嘴角刚刚扯开马上又收了回去,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有点不合时宜。于是,我现在李斯面前的就是一副不尴不尬的表情。在这种非常时刻,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人类的表情不够丰富。刚才接到他的电话时,我正在画一幅画,扔下画笔就匆匆地赶过来了。

我盯着墙上的那个“静”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看得这个字变了形,全部成了横横竖竖撇撇捺捺,乱糟糟的,就像失恋的心。

一个高个子医生推开急救室的门走了出来。

我迎上去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缓缓解下口罩,像电视里大家熟悉的那样表情沉痛地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请准备后事吧!”

李斯的手抖了一下,手中那份被汗水濡得皱巴巴的报纸啪地掉到了地上。

我以为李斯会哭的,预先掏出了一包纸巾准备着。可是他很冷静,摇了摇头,竟然嘿嘿地笑了几声。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咱们都解脱了!”他闭了闭眼睛,双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卡得我倒抽了口凉气。

我们和工人一起将盖着白布单的遗体送入太平间。听着滚轮吱吱哑哑的响声,我的鼻子突然有点发酸,十多年前的记忆在一瞬间似乎撞入了幽暗的走道,朝我迎面扑来。人生的过程千姿百态,无论经历过怎样的繁华或凄凉,所有的结局只有一种:死亡。在别人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其实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随着太平间的那扇门哐地一声响,一股巨大的虚无感涌上心头,让我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

我陪着李斯坐在太平间门前的水泥花架下。他朝我伸出手,我掏出烟盒,递给他一支烟。我拧开打火机,他叼着烟凑过来,嘴巴抖得厉害,半天也没有点燃。

我说:“想开一点,兄弟!”

“我早就想开了,他活着痛苦,我更痛苦,现在他去了,大家都解脱了。”李斯长长地吸了一口烟,说,“我父亲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我也是最近才慢慢了解他的。”

我想分散一下李斯的注意力,于是说:“讲讲他的故事。”

“我父亲是60年代初的知青。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初中毕业后他为了洗心革面,主动要求从大城市下放到原始森林——神农架的一个林场去锻炼红心,一干就是十多年。后来,他调到一个叫木鱼镇的小镇中学当老师,教了一辈子书。他为人本分,与世无争,有时又显得有些窝囊。他的感情似乎很淡,对母亲、妹妹和我都是如此。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似乎都不能令他激动。过去我总是想,他这辈子活得没意思,就像一杯白开水,淡而无味,到老的时候连个想念的东西都没有。”

我笑着摘了一朵紫色喇叭花,继续听他往下说。

“来住院之前,他花了两天的时间写了一封信,封好后叫我帮他发出去。信封厚厚的,而且收信人是个陌生的女人名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偷偷把它拆开,看了。你猜,写的是什么?”

“一封情书。”

“对,真是一封情书,而且还有20多首情诗。”李斯说,“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父亲这辈子最牵挂的女人竟然不是我妈,而是他的一个女战友,战天斗地时的战友。”

“你很愤怒?!”

李斯淡淡一笑,“恰恰相反,我很平静。从信里可以看出,父亲早在80年代初的时候就打听到了她的消息,但是这些年一直没有和她联系,只是经常通过老同学询问一下她的状况。”

“你是说,他们20多年一直没有见面。”

“是的,那些诗他也从来没写出来,而是一直藏在心里。也许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所以才决定把这些诗默写出来给她寄去,以了却自己的一桩心债。”

“真是一个浪漫的故事。”

李斯转脸看着我,问,“你能猜出他们的亲密接触吗?”

我笑了:“最多拉拉手,恐怕连接吻都没有。老电影里这种故事还少吗?”

“一次伐木时,父亲不小心被蛇咬了,小腿立刻肿了起来。危急关头,她跑过去一口一口吸出了他腿上的毒血,救了他的命。当时,我父亲盯着她美丽的耳廓,发呆了,也忘记了疼痛。就在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早就爱上了她。”

“你父亲为什么不向她表达感情呢?”

“一个右派的儿子,在那个年代,还配享受爱情么?下来的知青都被分到林场伐木队,这里的工作既累又危险。她和父亲分在一个组。父亲那时还是个腼腆的小青年,很少主动和她说话。很多时候,父亲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为她美丽的笑容和倩影所陶醉。她有时回眸一笑,父亲就会心颤半天。但是,父亲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她。

一天傍晚,她突然找到父亲,红着脸说,场长向她求婚了。然后,她将一双绣花鞋垫塞进了父亲怀里,转身飞快地跑了。父亲苦苦思考了一整夜,他早就听说了场长即将高升回城的消息,如果她和他结婚了,不就可以离开这个鬼也不愿待的地方吗?如果她和自己结婚,也许这辈子就葬送在了这深山老林里。父亲一直看得树梢上的月亮发了红,终于下定了决心。在那个秋霜遍野的早晨,他悄悄将那双崭新的鞋垫放在了她的窗台上……

在结婚宴会上,当新郎和她走到我父亲面前敬酒时,她盯着父亲看了一眼,那里面满是哀怨。在那一瞬间,父亲的心碎了。从不喝酒的父亲那晚喝了许多酒,后来醉了,吐得胃出血。不久,她就随着那位场长调回了城里。直到她离开,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走了之后,父亲失魂落魄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在心里写了许多诗,每天夜里看着满天繁星,一遍又一遍地吟诵。不久,经人介绍,他和一个猎户的女儿,我的母亲结了婚。又过了五年,他带着母亲和襁褓中的我调离林场,来到了那所学校,开始了他平淡的后半生……”

我站起身来,叹道:“我差点被这个爱情故事感动了。”

“我相信,父亲给她写信也并不是因为突然萌发了爱情,更没有重修旧好的意思。我想,他只是想圆一个太长太长的梦而已。我曾经尝试着按地址上的单位打电话询问她的消息,希望父亲能够和她通通电话。可是,单位说她早已退休了,并不知道她家的电话。我本来还想继续打听的,可是,父亲突然就发病了……”李斯遗憾地直摇头。

“是啊,一个梦……”我若有所思地应着。

“没通上电话也好,这对他们两人来说也许成了永远的遗憾,但这个遗憾是完美的。因为留在他们彼此记忆里的都是年轻时代的音容笑貌,都是那蓊蓊郁郁的森林和皎洁美丽的月色……”

我笑了,“真是这样吗?”

“我也是到了最后才知道父亲为什么一辈子喜欢养君子兰,因为她的名字就叫君兰。他到我这里来治病,没事的时候,竟然养了十盆君子兰。后来,他想拿几盆送人,可是又不知道该送给谁。有一次,他捧着花去敲对门邻居的门,一个男人开了门,没等他开口说话,就隔着防盗门说:“我们不买花!”然后砰地关上了门。他又把花送给楼下的邻居,结果那两家人倒是十分客气,只是推脱没有时间照看花草,婉言谢绝了。他将十盆花在客厅里一字排开,惆怅地连连叹气。”

“他还不了解城里人,谁会在乎他的君兰呢?”我轻轻哼了一声。

“也许,我不该让他到海城来做手术的。如果呆在乡下,他也许会活得更长……唉,我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他临终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吗?”

李斯摇了摇头说:“现在,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一座被突然抽掉了大梁的

庙,轰地一声倒了,我的眼前除了一堆废墟,什么也没有了。”

风摇落下来一朵喇叭花,噗地正好落入他的怀里。李斯捻起花柄,苦笑了一声说:“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我默默想着那个躺在太平间里的孤独的身体,想着他那让人叹惋的爱情,脑海里一片恍然。

李斯抬头看着天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落在花丛中的两只小麻雀一下子受了惊,扑着翅膀飞了起来。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两行泪水顺着他的鼻翼两侧,无声地落了下来。

三天之后,李斯的父亲火化了。

李斯没有惊动其他的人,他只让我一人送他去机场。

他的父亲睡在骨灰坛子里,将和他的儿子一起飞回故乡。我站在候机大厅的吸烟区,远远地注视着飞机展开巨大的翅翼,像鸟一样掠入云端,然后像一个梦一样消失。

吸完一支烟,我知道一段心情已经随着一个人的消失完结了。

难道不是吗?生活,总得寻找新的理由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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