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拾起了画笔。
我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这次提笔完全是因为蓉儿。蓉儿说我的画风颇像凡高，乍一看上去紊乱而动荡不安，其实内里照耀着灿烂的阳光，散发着压抑的激情和生命的活力。她写了一首诗《梦升起的地方》，要我根据诗画一幅画，她将把诗和画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一个人。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给你画画？”
她莞尔一笑：“因为我懂得你的心。”
“是吗？”
“你的颓废是虚假的，你的堕落也是虚假的。”她那清澈见底的眸子凝视着我，“在我看来，只有你的挣扎才是真实的，可是，这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的。”
我弹了弹烟灰，笑道：“你的话是虚假的，我的话也是虚假的，整个世界都是虚假的，只有梦是真的。”
她就那样注视着我，微笑着，就像一束阳光照耀在我身上，暖烘烘的，似乎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我答应了她的要求，为她画的是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上面叠映着蔚蓝的大海，海面上有一个身着白色长裙的少女在轻盈地奔跑。画题也叫《梦升起的地方》。
我在卧室里画画，小妖双腿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一本《今古传奇·武侠版》。前天从一家报摊前经过的时候，她无意间瞥见了封面上的韦小宝。她非常喜欢这个英俊的流氓，于是买下了这本杂志。
她就像一个不知餍足的跳蚤，总要缠着我叮来咬去，难得安静几分钟。果然，她看了一会儿书又开始喊叫了：“谢东，你快来，我要死了！”
我正调着油彩，懒得理她，装作没听见。
“IFY，你少装模作样，我真的要死了！”
我听她的声音似乎有点颤抖，不像是无事生非，于是放下笔走进客厅。只见她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按着胸口，眼神里流露出软弱无助的神情：“我的心要跳出来了！”
我故意调笑着说：“嘿，真的跳出来了，黑色的呢！”
她没有理我，眼睛定定地瞪着空气，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大惊失色道：“不好了，我妈出事了！”
我还在发愣，她已经飞快地从胸罩里摸出玳瑁小扣子放在手心，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念有辞，然后急急摇了九下。双手打开一看，扣子的背面朝上。她失声大哭：“IFY，真的坏了！”
我问：“怎么了？”
“我妈死定了！”她使劲地咬着大拇指。
“嘿，你真是大白天看见了鬼！”我看着她神神鬼鬼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真的，我算命从来都是百分之百准的。我好怕，真的好怕！”她紧紧地搂着我，泪如雨下，“刚才，我的心痛得特别厉害……然后，眼前就出现了一架飞机。飞机翅膀猛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开始飞快地坠落，只见一团火光一闪，飞机轰地一声爆炸了……”
以前，我听说过特别亲密的人之间常常会产生一种奇异的生物电，借此可以相互心灵感应。譬如一对孪生兄弟，哥哥的手指割破了，弟弟也会感到疼痛。，小妖大概属于这类特别敏感的人，她大概通过生物电感应到了什么。
“IFY，IFY，IFY，IFY，IFY，IFY，IFY，IFY，IFY，IFY，IFY。”
小妖赤着脚跳下地，飞快地跑进卧室打开电脑上了网。她登陆到新华网查看即时新闻。天啊，就在五分钟以前，真的有一架美国航空的飞机在太平洋上坠毁。
看着那一行文字，我也呆住了。
我对小妖说，“你妈不是早就走了吗？”
“她前几天去北京了，正好今天飞美国。”小妖一屁股坐在地上，痴痴地看着我，大颗大颗的眼珠直往地上落。
“我应该告诉她，不要坐这架飞机！她每次坐飞机都听我的。我算命很准，从来没有失过手。我真是该死，是我害了她啊！”
整整一夜，小妖就这样坐着没有合眼，不停地喃喃自语，就像可怜的祥林嫂。我只能握着她冰凉的手，将我的颤抖和体温一丝丝传给她。时间的流逝竟会如此的缓慢，它就像一条近乎死亡的河流，听不到些微潺潺的声响，也感觉不到波纹的流动。
终于，墨一般的夜色一丝一丝嵌满了窗户。没有月光。椰子树在风中沙沙地轻响，一声一声，就像刀锋在纸片上划过，很痛。十多年前的记忆再一次重现。我知道小妖正在经历着那曾经让我刻骨铭心的疼痛和悲伤。我也知道自己无法安慰她，正如我无法替代她受伤一样。
我为她点燃一支烟，送到她的嘴边。在淡淡的烟雾中，一切都变得朦胧……
第二清晨的时候，小妖声嘶力竭，终于支撑不住，倒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轻轻将她放到床上，为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然后下楼去买《海城晨报》。报纸头版以醒目的标题刊登了一则飞机失事的消息，还登出了遇难中国公民的名单。我一连看了三遍，小妖的母亲周湘忆的名字三次出现在我眼前。旁边的一则消息报道了一位周姓女士买了10份航空意外保险，动机目前尚不可知。我在楼下徘徊了半天，因为我不知回去后如何面对小妖。我看着阳光从对面的高楼后面射过来，看着金色的椰子在树梢上闪光，心里一片茫然。
我想象着那个叫周湘忆的女人。难道她也有预感，所以才反常地购买了10份保险，为女儿留下200万的高额保险赔偿？
当我上楼轻轻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小妖刚好从电脑前站起来。她晃了晃，手扶着桌子，身体突然一瘫，倒在了地上。她刚才又上网了，已经知道了一切。
我冲上去一把搂住了她，掩饰地笑着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她扶着我的胳膊，挣扎着想站起来。试了一次，两次，都没有成功。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第三次终于站了起来。她的小手不再温软，而是像枯枝般冷硬。她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我的胳膊里，痛得我直抽凉气，可她似乎没有感觉。她的眼睛看着窗外，语调平静地对我说：“你愿意陪我去坐一趟飞机吗？”
“你没事吧？发生的，都是，天意……你，不要……”我小心翼翼地说着。
“你愿意陪我去坐一趟飞机吗？”她的语调仍然十分平静，眼睛仍然凝视着窗外。
我弄不清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只好点点头。
我们打的去机场，一路无语。她的目光一直在车窗外的原野上游弋。我知道，那只是一只断线的风筝，一只充满了迷茫的风筝。
“早上，我作了一个梦，妈妈说她的灵魂还在天空中飘着，找不到回家的路。”到了机场，小妖声音嘶哑地说，“我们去带她回家。”
也许冥冥中有什么在绻顾，我们竟然买到了飞机票，一个半小时以后起飞。
9点整，我们登上了飞往白云机场的波音737。飞机沿着跑道缓缓滑行了一段距离，突然加速，机窗外的草地、指示灯飞快地朝后飞奔。机头猛地向上一翘，我刚刚感觉到身体飘了起来，飞机已经腾空而起。
几分钟之后，飞机穿越大气层进入了平流层，平稳地飞行着。机窗外是碧蓝如洗的太空，灿烂的阳光就像照耀着午后的大地上，洁白的云团像一群绵羊正在低头小憩。四周温暖而安静，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
小妖一直默默地看着机窗外面，表情显得木然。仅仅只是一夜之间，她圆润的脸变得尖削了，眼睛下面也掉出了黑袋。
“妈妈一定是去美国会那个男人了。”小妖双手支着下颚，自言自语着，“就是那个混蛋害死了她！”
“是你爸爸吗？”
“不，他是她的生意合伙人，也是她的情人。”
“你爸爸呢？”
“我不知道。我三岁的时候他们就离了婚，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爸爸。我妈特别恨他，从来不许我打听他的任何情况。”
“你妈一定是个非常浪漫的女人，很多男人追她吧？”我看她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故意开了个玩笑。
“是啊，她死得也够浪漫的，为了去赴情人的约会。”她叹了口气。
沉默片刻，她突然问我：“你说，人死了之后有灵魂吗？”
我沉吟了一会儿。我想起了半个多世纪以前鲁镇上那个女人的问话，只好模棱两可地说：“也许有吧。”
小妖咬着大拇指，突然尖叫道：“IFY，怎么回事啊，我的心现在跳得好快！我好象听见了妈妈的呼吸声，还有她身上淡淡的CD香水的味道。”
旁边的乘客是个中年女人，她大概发现了小妖神情有些怪异，于是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朝她笑了笑，摇摇头，又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她没事儿。
“你看，白云真美啊。妈妈一定躲在白云后面，她在和我玩捉迷藏呢。小时候，她老是藏起来，然后让我去找她。我那时是就个小精灵鬼，如果找不到她，我就蹲在地上假装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偷偷从手指缝里观察。只要她一探出头来，我就扑过去抓住她大叫：哈哈，找到了找到了，小妖又赢罗！妈妈虽然识破了我的诡计，但是每次只要我一哭，她还是会探出头来。后来，这成了我和她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小妖的脸上含着微微的笑意，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呢？小妖看你来了！啊，我看见你的高跟鞋了。你终于出现了！我知道，只要小妖一哭，你就会探出头来的。你在云上走可要当心啊，你的鞋跟好细喔，小心别崴了脚摔下去了，这可是几千米的高空啊。妈妈，虽然咱们分别才几天，但小妖真的真的好想好想你。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妈，你听见了吗？妈妈，小妖来看你了，你看见小妖了吗？！”
我轻轻抚摩着小妖的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孩，现在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喃喃地说着：“妈妈，飞机爆炸的时候你害怕吗？你会很痛吗？小妖的心真的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妈妈，妈妈——”
突然，小妖低下头，趴在了前面的折叠桌上。一位空姐走过来问：“小姐，需要帮助吗？”
我笑着冲她摇了摇头。我知道，小妖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因为天国里是没有噪音的，在那里，她正在和她的母亲用心交谈着。
我的眼角湿润了。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母亲轻轻爱抚着自己的孩子。在短短的航程中，我的心中激荡着一股比水还要清澈的柔情。凝视着心间的明净波光，我就像古希腊传说中的水仙神，几乎被自己感动。
一个多小时以后，飞机在白云机场降落。走下飞机的时候，小妖的腿机械地迈动着，假如没有人搀扶，我相信她一定会跌倒。我建议找个宾馆住一夜，明天再返回海城，她却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去买了下一班返航的机票，然后，我们坐在候机大厅里休息。在等待的几个小时中，她一直将头倚靠在我的肩膀上，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下午，飞机起飞时天空下起了小雨。机窗上竖着下滑的小水条随着飞机加速一下子全部横着飞了起来，然后又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好怕！”小妖的眼睛看着窗外，双手紧紧捉住我的手，身体微微颤抖着。
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说：“别怕，有我呢！”
“妈妈也总是像这样安慰我。”小妖虚弱地说，“可惜，你不是妈妈！”
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眸中突然生出两缕热辣辣的光来。
她抽出一只手，缓缓地抚摩着我的脸，一迭声说着：“我好怕，我不怕，我好怕，我不怕……”
她突然附在我耳边说：“你呆会儿到洗手间来。”然后，她去了洗手间。我们的座位在机舱后部靠近洗手间的地方。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被一个念头吓了一跳：天啊，她不会在飞机上自杀吧？！我越想越紧张，但又不敢声张，只好赶快去洗手间。
拉开洗手间的门，小妖一把将我拽了进去，然后关上门，上了锁。
她看着我满脸的问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两眼放光，表情看上去就像醉酒了一般。
我正感到莫名其妙，她突然停止了笑声，仿佛在高速公路上踩了一个急刹。然后认真地说：“我们做爱吧？”
“在这里？”我愣住了。
不容我分说，小妖已经一把褪下了裤子，将手朝我的身体下部伸来。
“你狠狠地干我吧！我好害怕！我好痛苦！我要把恐惧和痛苦结束在发生的地方！”
飞机飞得十分平稳，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它在移动。窗外的阳光依然灿烂，宇宙显得安详而深沉。
望着小妖淫荡的姿态，我陡然亢奋起来。费了好一番工夫，我才进入小妖的身体。她双手抓住扶手支撑着身体，喃喃地说着：“妈妈，你看见了吗？小妖现在很快活！”
在快感翩翩而来的路上，我越来越投入。说实话，那个叫周湘忆的女人对我而言毕竟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她的死亡并不能对我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我的情绪只是因为小妖而波动。现在，我抛弃了一切，没有了时间，没有了距离，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死亡，也没有了小妖。除了冲刺，除了飞翔，我只看见了巨大的快感像海水一样正渐渐将我淹没。
在高潮来临的一瞬间，小妖狂叫着：“啊，IFY，谢东，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在她的呼喊中，我似乎看见一个轻盈的影子从我的眼前一飘而逝……
我们整理好衣衫从洗手间回到了座位。看看四周的乘客，有的人在看报纸，有的人在打瞌睡，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在飞机上上演的一幕。
从机场回来以后，小妖收拾了她的东西。倒在床上静静抽完一支烟，她对我说：“从今天起，我要闭门一个月不见任何人，你不要给我电话，也不要找我。”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