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春节,整个神州大地洋溢着一股热浪,香港回归,成为那年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任何一个活动都跟香港挂上钩了。全民庆贺,百年离家的苦难同胞终于要回到母亲的怀抱。
大年初八,我们酒店和公司同时开门营业,鞭炮放了10万响。韩守宝、孙鹏的调查数据拿回来了。韩守宝的数据是找了几家冷库安装制作公司,直接要来的报价和材料。孙鹏的调查很简单,胶南政府目前正招商中,对外来投资的政策很宽,建筑用地可以按照最低的价格根据地脚每亩1万到5万元不等,建筑厂房每平方米造价500元左右,根据自己的大小来决定投资就行。还有一个好消息就是,胶南朱老板那里有个朋友,前几年做模具工厂,生意不好倒闭了,他当时买了15亩地,自己盖的厂房,上下两层,3000平方米。现在穷了,手里没钱,往外兑了一年也没要的,这个地脚的土地按照他们那里的市场价格差不多要2万元一亩,这个工厂倒闭的老板现在对外的报价是50万元,15亩土地加厂房全部转让。虽然贵,但我们可以去谈判杀价,最起码能省下盖厂房的时间。这小子出门就是带福气。根据他们两个的资料,我们合计了一下,厂房按照50万元计算,再将1楼腾出一部分地方建一个200吨左右的冷库,投资20~30万元。场内设备就是那些蒸箱、台案、封口机,投资要40万元,这样总固定资产投资应该在120万元以内,用50万元的流动资金进原料和包装等,170万元应该够用。明天我和孙鹏去胶南,先看场地,合适的话,找朱老板的朋友谈判。
晚上回家,小雨在看电视。我边吃饭边考虑目前的情况,如果真正要做工厂,必须放弃目前的代理,把货物完全出空才能回笼资金,但是这样风险太大,没有后路了。另外马上就又要缴纳酒店的房租了,年前收回的钱还不够,账户上才60多万元,酒店短时间内也盘不出去。我现在能找100~200万元资金,这边不耽误代理进款,那边能照常开工厂最好,但是这钱找谁借呢?谁有这么大的款项?
先想着,慢慢想总有办法的。周盈盈陪着我们三人到了胶南。看完场地和建筑,我们心里有谱了,大路旁边,地脚不错,能开进车来,水电齐全,是个不错的地方。朱老板早就准备好了,从我们认识,他做了两年的经销商,我们没吃过一顿饭。
这次朱老板特意安排了胶南当时最好的酒家华天食府,当然他那位朋友也在。大家落座后,朱老板介绍,这就是他的那位朋友——张厂长,一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很瘦,布满皱纹的眼角带着几分精明。
谈判是在很和乐的气氛中进行的,张厂长是有备而来,拿着所有的证件。毕竟通过朱老板的嘴,他知道我们不是来忽悠的,是有钱的大款,是真正来投资的。
价格方面,张厂长一点不让步,他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这地方现在政府批的地都是30~50年使用权的。他的土地证是前几年办的,那几年没有时间权限,上面的时间是永久性,也就是永久临时性。这土地,如果按照当时的拆迁或者征用,国家补贴的费用都高很多,所以政府的价格不能作为他这土地的价格,他这块地要高一些。
朱老板暗地里告诉我,其实他当年买的时候才1500元一亩。盖的这房子也都是当时村民帮忙,没花钱,工费就管了几顿酒。但是人家有这眼光啊,买下就是赚了。现在这50万元去掉他的外债,还能剩余40万元呢,既然对方不让价,我们就只吃饭喝酒。
这件事情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说。这就是一种心理战,看好了,但是我不拍板,放它几天再说。
从胶南回来后,我打电话给马姐,让她联系一下她表舅夏春堂,我后天去莒县那里,看一下他的生产模式,顺便调查一下那些原料的数据。
我先安排公司的事情,周盈盈、韩守宝都有自己的工作,公司刚开业,需要他们先稳定一下,把工作捋上轨道。酒店我托付给会计,让她好好看着,有事情就打电话。这次我自己去莒县。回家和小雨请假,让她把那件军用大衣给我找出来,去莒县要好几天不能回来。
要去就得起早床,长途车只有凌晨3点和5点的两班车,刚过完年,天也冷,还需要多穿点衣服,据说农村那里更冷。那些年没有高速,去莒县要10个小时。这小尤物还沉浸在蜜月的缠绵中,不想让我去,要不就带着她一起去。我想想,带着她也未尝不可,不影响工作。
一听说我同意带着她,小雨兴奋得一晚都没睡,凌晨3点的车,她半夜12点就起来准备。
年后,去乡下的人不多,40人的大巴只坐了不到20人。我和小雨坐到最后面那5人的座位上。天冷,空调基本没用,也许是累了,小雨盖着我的军大衣,枕着我的大腿睡着了。车走得很慢,透过漆黑的车窗,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深沉得化不开……一片静谧祥和中,只有车轮“沙沙咔咔”的声音,那雪白的天使缓缓自夜空飘落。轻盈的鹅毛和着夜的舞曲,来了。
外面下雪了。远远的一颗星星,不知是夜航指示,还是某个大厦的常明灯,时隐时现。窗外茫茫一片,雪花肆虐起来,车内已经听到了外面的风声呼啸。闪过那片灯火,车进了郊区。
雪越下越大,车速更慢了,车上的人纷纷抱怨起来。天静静地透出了晨曦,有了些许的光亮。小雨睡得很沉,这婆娘,倒是哪里都能睡着,心宽啊!
10点左右,车到了一个小站,上来了不少人,小雨也醒了,迅速拉起我,跑到一个双人座坐下,她怕一会儿后面坐上别人。
车又缓慢地跑起来了,我邻座是一对农村夫妇,年纪都在40多岁,穿得很寒酸,女的手里居然还拿着一瓶可乐,这么冷的天喝可乐?脑子坏了吧。我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她头上扎着红头巾,身上是红棉袄、蓝布裤子,脚下却穿着一双黄色军用胶鞋。脚上无鞋穷半截,一看就不是富人。
农村妇女坐了一会儿,大概是渴了,“砰”一声,打开那瓶可乐,也许是力量太大,或者车摇晃得厉害,开易拉罐的那一下,一不小心,里面的饮料冲出罐体,洒到前面的一个中年男子头上。那男子穿着黑呢子大衣,戴着眼镜,怀里还抱着一个黑色手提包。那男子有些火了,站起来对着那农村妇女嚷嚷道:“你眼瞎啊,没喝过可乐吧,开个罐也能淋我头上!”那农村妇女吓坏了,赶忙站起来说:“这大哥,对不起,我给你擦。”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脏兮兮的餐巾手帕,要给眼镜男人擦。眼镜男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说:“不用你擦,你这手帕是擦鼻涕的吧,给我擦头?”他这一句,惹得满车哄堂大笑。那农村妇女怏怏地坐下,不知如何应对。
眼镜男看了她一眼,刚要坐回去,忽然发现新大陆一般一把抢过妇女手里还没来得及扔下的易拉罐的拉环,大声嚷嚷:“可口可乐的大奖!是10万元的特等奖!”那拉环上清楚地印刷着几个红字——特等奖10万元。这一嗓子,无异于一个惊雷,车前车后几个男子同时跑过来围着他,看着他手里的拉环,大声喊叫着:“发啦,发啦,这农村娘们发了。”还有一个说:“把那空罐也拿来啊,这个兑奖要拉环和罐一起的,要不兑不了。”这一嗓子,似乎提醒了那农村妇女,她把易拉罐一下子揣到怀里,对眼镜男说:“那个盖子给我,是我喝出来的,你敢抢?”那眼镜男子看了一眼手里的拉环,恋恋不舍地递给农村妇女说:“大姐,这玩意儿要到北京去兑奖,你一个妇道人家,去北京那么远,万一路上被抢了或者丢了,就啥也没了。你便宜点卖给我算了,我去兑。”旁边的几个男人也纷纷说:“是啊,大姐,你这玩意儿拿着,估计一会儿下车都麻烦,便宜点卖给我们算了。”其中一个男子看了眼镜男一眼,说:“这位大哥,别吃独食啊,见者有份,这玩意儿我也想买啊!”然后他对农村妇女说:“大婶,你说个价钱,我们谁出得高,你就卖给谁。”小雨拽了我一下,轻声说:“真的假的?我们买下吧?”我拍了她脑袋一下,用眼神制止了她说话。
那妇女把拉环和罐子都揣进怀里,跟旁边的那农村汉子商量。大概是害怕丢掉,也许是不想放弃,他们一直商量着。
这边急煞了围着的一班人。车厢前走来一个大姐,穿着体面洋气,戴着金耳环,手上还有一个不小的金戒指,她站到农村妇女面前说:“这个姐妹,你这东西拿着也比较危险。”说着她看看四周的人,也瞟了我一眼,那意思,我也是危险人物之一。她继续说:“还不如便宜点卖了,拿现金回家,你要是价钱合适我也要了。”
那农村妇女似乎比较相信女人,抬着头,依旧把那手里的东西紧紧地揣着说:“大妹子,我这东西真那么值钱啊?”那洋气女人点头。
“那我这东西卖给你吧,给我5万元,行不?”那洋气女人听了皱了一下眉头,说:“大姐,谁出门带那么多钱啊,你再便宜点。”
旁边那眼镜男似乎急了,说:“大姐,3万块,我要了。”洋气女人瞪了他一眼,说:“你身上有3万元?别瞎搅和。”那男人不示弱,说:“现金没有,卡上有,一会儿到了日照车站,我下去取。”那农村妇女摇头说:“我到不了日照,我到双城就到家了,你们不要就拉倒,我拿回家。”洋气女人有点着急,回头对着刚才坐在她旁边的男人问:“老公,你身上有多少钱,看看够不够?”她原来座位上坐了一个50多岁的老头,油光满面,听见洋气女人喊,赶紧回答:“就1万多元,卡上有,但是这地方没有银行啊,只能到日照。”
洋气女人想了一下,大声说:“现在车上哪位借点钱给我,一会儿到日照,你们跟着我,我去银行取了就还,借1000块还2000块,借1万块还2万块。”她这一喊,眼镜男也喊起来:“给我,我也是,借多少都还一倍。我要买这个。”洋气女人似乎不高兴了,拉着这男人到车厢前面去说了几句什么。我看见这男子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大把钞票递给了洋气女人。洋气女人拿着他的钞票,继续对车厢里的人说:“我和这大哥商量好了,我借钱,大家谁还有,马上借给我,到了日照我双倍还。”
刚才围着那农村妇女的几个男人纷纷掏口袋,这个1000块,那个800块,一会儿工夫,女人收了好几千块。
我身后一个穿着干部服装的农村人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5000块递给那洋气女人,说:“我今年刚拿回来的工资,你到日照真给1万块吗?”那大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到了车站,你们都跟我一起去提,人家那大哥给1万块都不怕,你怕什么?”说着她指了指眼镜男。
洋气女人点了点手里的钱,然后从自己老公那里又点了一些,递给农村女人说:“大姐,3万块,你点点,马上到双城了,你快点。”
那农村女人看看身边的老头子,那老汉接过钱,点了三遍,正好到站了。农村妇女把空罐和拉环递给洋气女人,洋气女人拿着,仔细看了看,让农村妇女两口子下车了。
车上,几个借给洋气女人钱的都团团围着这女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农村干部也换了个座位,紧紧地挨着这女人旁边。车快到日照了,有人提议,派几个人跟着拿钱,另外这易拉罐和拉环不能让这女人拿着,找一个人在车上拿着拉环和罐子,留人看着他。最后大家一致决定,这拉环和空罐子的任务交给这农村干部。
我看着这农村干部满意地笑了。现在他不担心钱了,只要罐子在手,那就是10万元。
车到了日照,几个男女簇拥着洋气女人两口子去银行提钱。农村干部抱着易拉罐在车上。下车前,那洋气女人对车内喊:“车里的几位,给我看好这人,不准让他下车,别拿着东西跑了。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几个跟着要钱的拉扯她:“快点吧,别耽误时间了。”一行人吵闹着,走了。那些人一走,我提醒那农村干部说:“大哥,赶紧下车啊,跟着去。”那男人看了我一眼,说:“跟着干吗,东西在我这里,再说车上的人也不准我下车啊!”完了,我心里暗叫。刚才就想揭露真相,但是身后那几个男人我没有把握,他们兜里、腰里我能感觉出有家伙,万一挨上一下子,明年今天也许就成了我的忌日了。这下可好,人家一伙的都走了,就剩下这个上当的了。就是那几个下车的里面有上当的,跟着去也没用,这伙人肯定演个别的花样,就都跑了。现在下去也没用了,只能等。
汽车在车站只停留10分钟,司机上来后,看着人数不对,但是时间到了,要开车走。这农村干部不让了,要继续等,等人家来送钱。
又过了10分钟,司机不乐意了,马上开车。农村干部没办法,只好下车,在车站自己等。
车上,人们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那农村干部发了,还有说上当了。小雨拽了我一下,趴在我耳边问:“老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这傻尤物啊,只知道床上文化和做饭,这个都看不出来。也难怪,那是1997年,这属于比较高档智商玩的游戏。
其实那易拉罐是自己做的,就是一个道具,所有刚才跟着女人下车的,还有前面下车的拿走3万块钱的农村夫妇,都是一伙。这是他们在家里排练好的一幕话剧罢了,目的就是找一条鱼上钩。那农村干部就是上钩了。
“那你刚才怎么不揭发啊?”小雨埋怨我。“我揭发了,背后被人家来一刀,你老公就牺牲了,当时我也看不出他们还有多少人啊!万一还有隐藏的呢?你保护我?”我狠狠地拍了小雨脑袋一下。电话响了,是夏春堂打来的,问我大约几点到,他要去车站接我。看着漫天飞舞的白色“蝴蝶”,车跑不快了。我跟他说,等快到的时候给他打电话。窗外白雪皑皑,田野、沟壑、丘陵、山庄完全被覆盖在一片圆润的鹅毛毯中。掠过树枝上挂满的白绒球,几只飞鸟穿过眼前,大概是找个地方打雪仗。跑在农村的广阔天地,看着无限延绵的蓝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下午4点半,终于到了,夏春堂开着面包车把我们接上,开向他们的村庄。农村的年味还是很浓,夏春堂说,不到正月十五,这个年不算结束。村旁,一群儿童堆砌了一个超大的雪人,几个老人站在旁边抽着旱烟,享受着天伦之乐。
我和小雨坐下,几个大婶大姐开始忙活炒菜了。那份热情,那份憨直,让我感动。桌子旁坐了10个人,领头的乡长姓高,在这里等了四个小时,家里的酒已经热了三次。啥也不说,小酒杯烫好的热酒先来三杯,暖和一下。几个爷们纷纷敬酒,革命老区人民的本色都拿出来了。而上来的菜都是脸盆般大的盘子,看得我心惊肉跳。全村几百户人家的孩子,走马灯一样,一会儿来几个。那些年城里人在那里还像西洋景,来偷偷参观的儿童络绎不绝。
夏春堂是本地一个小名人,还是村党支部书记,是村里的实力派。酒喝得热火朝天,春节期间,农村是绝对热闹,大门都开着,随时欢迎拜年的。
听说村长家来了城里客人,那些农闲的人纷纷跑来,每人都来敬酒,没下五轮,好不容易挺了两个小时,我和小雨都被放倒了。
而整个乡里没有宾馆、客栈和旅馆,夏春堂把给他儿子准备的新房收拾好了,晚上就让我们住那里。第二天起来,我才和夏春堂谈合作的事宜,我们谈了好久。我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说了,他十分高兴,要求他以后负责原材料的进货和生产,我主管销售和管理,等厂房到手,我们就从他们村里招聘一些工人,也算是为村里作点贡献。
既然谈妥了,我和小雨返程回绿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