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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们家的破窑洞里,堆满了干柴草,这些柴草全是我和母亲下河滩割回来的。割柴草是为了抵御冬天的寒冷,河湾的冬天是很难熬的,霜冻常常袭击脆弱的生物,比如一只飞翔的小鸟,一只尚在跪乳期的羔羊,一个蹲在墙角失语的老人……他们都需要借助强大的热源来驱逐风寒。

这些干柴草,让我幼小的生命对幸福充满渴望和期待。每一根柴草都是一粒火种,火种越多,火焰越旺,屋子也就越温暖。

被这温暖笼罩的,还有我们家的牛和羊。早在入冬以前,母亲就带上我下滩割野草。那些野草虽经风霜雨打,大多已枯萎,但能救牲畜的命。

我从小在母亲的护佑下,渐渐懂事。可母亲却在一天天变得瘦弱,疾病潜伏在她的体内,变幻着花招折磨她。记得第一次下滩割柴是在我九岁那年的冬天。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母亲躺在炕上,疼痛使她难以翻身。父亲满河滩挖草药熬给她喝,也不奏效。母亲把我叫到土炕前,拉着我的手说:“九娃,从明天起,你就跟我一起下滩割柴吧,你背上早晚都得挎上背篓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背上父亲为我从陈村镇买来的竹蘼背篓,跟着母亲下滩割柴。

刚开始割柴,我连镰刀都拿不稳,几刀下去,柴没割掉,手指却被镰刀割破了皮,血像水一样冒出来,疼得我又哭又喊。母亲摘来一把刺芥草,擦掉我手上的血迹,细声说:“小心点,过一会儿就不疼了。”说完,又埋头割柴去了。她一边割,一边观察我的动静,满脸愧疚。

事实上,我的小背篓每次都是母亲帮我填满的,单靠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把背篓填满。这一点,母亲是清楚的。她只所以这样做,不过是让我过早地认识人生罢了。

有一次,我跟着母亲下滩割柴,风在河滩上奔跑,路边的小树随着风吹的方向弯了弯腰,又立正了。两只麻雀站在树枝上,脑袋转来转去,抖擞着羽毛,像两个歌唱家在表演节目。到了黄昏时分,晚霞绯红绯红的,仿佛油画家泼洒的颜料,有一种古典的美。沙滩上,一条黄狗摇着尾巴,急匆匆朝家赶,风拉长了它的影子,看上去有些流浪的意味。

母亲背着大背篓,走在前面;我背着小背篓走在后面。我们总是在本该回家的时候才走上河岸。

在我的脑海里,农家的日子,总是不分白昼和黑夜。那时候,母亲给我的最初印象,常跟一个背篓联系在一起。也许因母亲出生河南,从小与逃荒背上背篓四处流浪讨饭有缘故,所以,无论天晴下雨,还是刮风飘雪,她的背上都背着一个背篓。那个背篓里,不是装满柴禾,就是装满野草。由于长期背背篓,母亲还很年轻时候,背就驼了。背驼后的母亲,常喊腰椎疼。有时,她背着柴草,在路上走着走着,病就突然犯了,疼得她直不起腰。遇到这种情况,她也只是靠在土坎上歇一歇,而从未放下过背上的背篓。

我十岁那年,记得有一次跟着母亲下滩割柴,深秋的阴雨使河滩一片泥泞,田野和沙滩都被雨水泡软了,潮湿,虚幻,了无活力,地上的草多半干了,尚存绿意的,也被雨水淋湿,趴在地上,像在对哺育它们的土地忏悔。母亲带着我,从河这边走到河那边,几乎找不到要割的草。她沉默着,一脸沮丧。直到天黑时,我们才割了大半背篓草朝家走。因我人小,走路不稳,且脚底打划,几次跌倒,全身溅满浆泥。母亲为搀扶我,也数次滑倒,葳了脚。我赌气站在路上哭着不走。雨淅淅沥沥下着,打湿了我们的衣服和头发。眼看天就要黑了,母亲焦急地拢拢头发,然后用衣袖抹去我脸上的水珠,牵着我的手说:“九娃,走吧,跟着我的脚印走,这样就不会跌倒了。”我踩着母亲的脚印,一步步试着朝前走。我的脚印印在母亲的脚印上,母亲的脚印引领着我的脚印,像一个个路标,又似一串生命的印痕。

为让我跟上脚步,走得更稳,母亲故意放慢速度,步子迈得很小。我们小心翼翼地跨过一个个水坑,一个个泥潭,果然,我没有跌倒。母亲见我愁眉舒展,越走越轻快,便放开了牵我的手。她说:“我不能牵你一辈子,再烂的路,都得自己走啊。”她一边走一边还唱着童谣:棒槌棒槌叮叮当,你娘把你卖山顶上。

吃猫肉,喝猫汤,眼泪滴在石板上。

石板开花拜海棠,海棠河里洗衣裳。

洗的干干净净的,打发男人上任去。

去时骑的白龙马,回来坐的八抬轿。

走到门前放鞭炮,你看热闹不热闹。

就这样,我跟着母亲的脚印,唱着她教的童谣,一步一趔趄地回到了家里。那一夜,我和母亲紧紧地抱在一起,眼里同时闪着晶莹的泪花。

大地上生长着一个小小的河湾村庄,小得像一只正睡觉的黄嘴唇麻雀,捧在手心,叫也叫不醒它。河湾夏日的夜,繁星点点,晚风习习。娘扯着我的手准备下地割麦子,我也像黄嘴唇麻雀一样老睡不醒。夏夜的月亮真大啊,靠近了,能听见月亮的呼吸,我用另一只手去抓月亮,第一把,什么也没有抓住,第二把和第三把还是老样子,后来我干脆跳起来去抓。娘嫌我没本事,使劲扯扯我的手,自己却看都不看天上,镰刀一扬,“哗啦”一声,月亮上的河水就流淌下来了,铺天盖地的流淌下来了,凉凉的,滑滑的,颤颤的,像银子。

月光下的麦海里,开始移动着两个黑点,一大一小,黄橙橙的麦浪像雾一样弥漫开来,天地之间的一缕缕薄荷香躲藏在人的嗓子眼,半是憋,半是咽,却拦也拦不住,拐弯抹角还是溜了。下弦月了,有露水,娘怕麦芒刺在我皮肤上起痒痒儿,就给我把袖口和裤口用麦秸杆扎得严严实实的。娘拱着腰,攥着一大把麦杆儿,“哧”的一声,镰刀随便那么一舞,麦杆儿就像我一样很听话。躺在娘的身后,躺成了一座座大山小山。我累坏了,一屁股坐在麦捆上直喘气,问娘:“月亮已经偏西了,这麦子到底要割到什么时候?”娘说:“傻瓜呀,你说呢?”我说:“不知道。”娘楞怔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看看西沉的月亮,看看庄稼地,看着我,渐渐地,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我一惊,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屁股慌乱地问娘:“听说麦地里有长虫呢,娘,你可别吓我呀!”娘捂着脸“哈哈哈”地偷笑,忽然笑噎住了,眼泪鼻涕都笑出来了。

等笑够了,我和娘开始比赛割麦子,看谁割得快。不一会儿,由于我心急,抢着手脚往前割,把麦杆儿连腰割,或者挑距离麦穗不远的地方割,身后是高高低低的麦茬儿,不论怎么看,都好像狗啃的骨头似的。可是,再回头看看娘身后,麦茬儿齐刷刷贴着地皮,怎么看都像是娘在给庄稼地剃头。我想,过不了一两个小时,庄稼地就会变成月亮地,金黄色的麦浪就会消失,水汪汪的月光就会消失,我和娘也会消失。正想着,我爸拉着架子车来了,他见我无聊,便鼓励我说:“娃呀,好好干,等干完地里活,让你娘给你烙油馍、煮鸡蛋。”我一听,来劲了,急忙放下手中的镰刀,手忙脚乱地帮我爸扛麦捆,装车子。紧接着,跟在车屁股后面使劲推车。庄稼地很软,架子车碾在上面像踩上了一块巨大的海绵,有劲使不上,走得慢极了。突然,一个车轮子陷入软土,怎么拉都拉不出来,更加倒霉的是,另外一个车轮子也摆脱不了相同的命运,试了十几次,还是拉不动。

我们来到大路上,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我爸便从裤腰袋里掏出旱烟锅,装上旱烟点着,吸着、想着。突然,有人叫我爸的小名。我急忙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长海叔拉着满满一架子车麦捆走来,车后探出他胖墩墩的小儿子引强的半个脑袋。我朝车后喊:“胖强强!”我爸笑了笑,纠正说:“小屁孩,不懂规矩,你应该喊你强强呀‘叔’,你叔比你高一辈分哩!然后再喊强强。”说完,又装上了一锅旱烟递给长海叔,意思是让他先歇歇。长海叔放下了架子车,陪着笑接过我爸的旱烟锅问:“是不是遇上麻烦啦?”我爸说:“车子装得太满了,加上露水湿了地皮,需要人搭把手!”长海叔急忙向我家地里走,我爸拦住他,慢腾腾地说:“先吸锅老旱烟解解乏,不急不急,”说不急,我发现我爸捏烟袋的那只手一颤一颤的,我爸哪里不急呀?我爸比谁都着急。

一架子车麦捆终于拉出了庄稼地,放在了地头的大路上。一比较,果然比长海叔家的麦捆多了一层。长海叔一惊,问我爸:“你怎么装这么多?”我爸干笑着说:“我们家缺少男劳力,不多装点咋办?”长海叔说:“那你也别太贪心啊,三顿饭那能当一顿饭吃?”我爸说:“噫,他叔,你是站着说话不嫌圈腰疼呀,我能和你们家比?你上有‘哼哈’二将(指上有父母二老)下有‘五虎上将’(指五个儿子)你多有福啊!”一席话说得长海叔再不接话,只是“嘿嘿嘿”地笑笑,独自走了。

往返的路上,我仔细数了数,一共有三四十辆架子车,也就是说,村子里多数户都在夜晚抢收麦子,和白天一样紧张忙碌着,他们要干到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我小声问我爸:“我们啥时候睡觉?”

我爸嫌我不用劲儿,说:“坚持再拉两趟吧。”

我们和其他拉麦的人一样,干脆都睡在麦场上。我爸提了两堆麦捆儿,扔给我和娘一条被子,让我们睡在其中的一堆麦捆上,他自己也留了一条被子,管也不管我娘儿俩,倒头就打起了呼噜。于是,我也不管什么麦芒刺皮肤痒不痒了,一屈身,软软地躺上去,剩下的事情,就再也不知道了。

一九四六年九月,在关中平原以西的千河岸边,我出生在薛家湾的一个中农家庭里。那里山青水秀,一年之中春夏秋冬四季分明。

初涉尘世的我,亲历着家庭生活的酸甜苦辣,饱尝着人间的悲欢冷暖。父辈里有大伯、父亲和五爸兄弟三人,五爸当家,以赶牲畜驮运为主,大伯和我父亲下田务农。五爸当家常常因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家人,对待我们这些孩子,以及对待我的父亲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有一次,为着驮运欠款的事情,五爸竟把同伙的一头骡子赶了回来。同伙的家人找上门来哭着,诉说着,向着我的父亲跪了下来,于是父亲和大伯商量把那头骡子从槽上解下来还了回去。

为着那头骡子,五爸对我父亲大发脾气,且吵闹不休,“一头骡子,咱们是不算什么的,穷人,这头骡子就是命根。”父亲这么说着,而五爸还是怒气冲冲,大发雷霆。

我七岁时,大伯作古,五爸就更变本加厉,谁若在家里偶然打破一只碗,他就非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五爸的眼睛也变得凶狠了许多,每次我从他身边经过,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他斜视着你,哼哼着,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往下流着。

所以每每在家里,我胆颤心惊,总不愿意离开父母亲半步。我八岁那年冬天,一次因我不小心撞倒了小凳子,砸在了堂弟的脚上,五爸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我很委屈,当时哭得泪流满面。那天还下着大雪,我跑到父亲的窑洞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铺天盖地的飘着。

父亲回来后,看见我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他苦丧着脸,把带着厚茧的多纹的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头上,我的耳边便响着这样的声音:“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一定要记住:人皮难披啊!人都是逼出来的,屈辱能成就一笔财富。”

九岁那年,我和父母、小妹被五爸逼出了家门,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人便住进了场坝里的一孔破窑洞内度日。为了有出头之日,父亲忍痛割爱卖掉了母亲珍藏了多年的一对银镯,含泪送我走进了学堂。从此我从内心感受到了“父爱重于山”的恩泽。

后来我“长大”是“长大”了,而在我的前面横亘着一条坎坎坷坷的路。面对这条路,我无悔的跋涉着。父亲那刻骨铭心的谆谆教诲像一座灯塔,指引着我不懈地追求和攀登。

从父亲那言传身教里,我读懂了尘世上除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在书山文海里苦苦求索,进而踏上了神圣的教坛和文坛,终于圆了我儿时梦牵魂绕的梦。

从我记忆始,我的母亲所过的的生活和河湾村上大多数女人相似。一年中她每天都要做家务,还要照看田里的庄稼,农忙时也和男劳力一样,每天早出晚归。父亲从田间地头回来,还可以抽根烟,熬一罐罐浓茶,稍事休息,等母亲做好午饭。而母亲则不管在外有多劳累,回来还得抓紧做饭,不然就要耽误下午的活儿了。尤其盛夏季节,天气又热,河湾里大多人家都用柴灶,热气比屋外更甚,但母亲总是把一餐饭做熟。父亲饭后可以坐下来喝口茶水,母亲却还得收拾桌子洗碗,而后便喂鸡、喂猪,没休息一会,又要顶着烈日出去了。

天黑了,又该吃晚饭了,有时母亲在厨房里忙上忙下,双腿都在打颤。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因为她早已认定,家务活是她份内的事情,厨房理应由她来打点。

我的父亲很少过问家务,厨房里的物件放在什么地方,他常常都要问母亲。他的鞋子也是换了就随手丢,很少拣起来放到一个固定的位置,反正有母亲收拾。

有一次,家门办喜事请客吃饭,向父亲借盘子,可父亲说我们家没有盘子,碗倒有不少,答应借给人家四十只碗。父亲一回家就让母亲把四十只碗准备好,说是答应了人家。母亲一听,又好气又好笑,说家中没有那么多碗。父亲不相信,以为母亲舍不得借出去。没办法,母亲就让父亲自己到厨房里去找,果然都是盘子,碗只有十几只。这下,父亲没话说了。

遇到落雨天,父亲只是躺在炕头上抽烟、休息,母亲却还在家中操劳:缝补衣服、打扫卫生、翻看旧物。衣柜里的旧衣服;屋子里的某个角落里一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都需要母亲照看和经营,父亲很少过问。

有一回舅家的妗子住院,母亲陪了妗子十天,回来时,家中一片狼藉,厨房里不成样子,衣柜也被父亲翻得乱七八糟。母亲收拾了两三天,一切才恢复了原貌。真没办法想象,家中如果没有母亲打点,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做孩子的,有时也未必比父亲好多少,在家里常常问母亲:“我的衣服呢?我的鞋呢?我的那本书放到哪里了?”除了这些就是玩耍,根本不去料理家里的厨房、衣柜和其它我们从未留意过的角角落落。

母亲用一生的时间,默默无闻地、悉心料理家务,从未叫过苦、叫过累,在她看来,料理家务、生儿育女是她的天职,也是她一生的快乐。

我是穿上粗土布衣长大的。粗糙的土布,它经过母亲那写满沟壑纵横的一双手,在很多个日夜的纺织、裁剪、一针一针密密缝制之后,走上我的身体。而我最为想念的,是孩提时每个冬天都要穿上母亲为我缝制的粗布棉袄。

那时,我家很穷,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更谈不上穿衣遮体了。每每看到邻居的伙伴穿的软绵绵的棉衣,我就羡慕地想把手伸上去,把脸贴上去,就想呵着一口气,把头抵在伙伴棉衣的怀里。

河湾冬天很寒冷,飘雪几乎是每天的事情。整个冬天,只要出门,都会走在无边的雪地上。就是坐在家里的土炕上,日光也会被窗外从瓦沿上挂下来的冰柱割裂得横七竖八,看不到一块完整的院落。待我上学后的那年冬天,母亲怕我受冻,东凑西借、拆旧换新,终于为我缝制了一件粗布棉袄。穿上母亲为我缝制的棉袄,我很少被冻过。身在雪地里,脸是冰冷的,身上的每个关节,却被粗布棉袄释放出来的温暖一处一处地滋润着。要是双手冷了,抬起来往棉袄的袖子里一塞,也会热起来。

后来,我清楚地目睹了母亲为我们姐妹三人含辛茹苦缝制棉袄的过程。

每年麦收忙罢,慈祥的母亲就开始收拾我们的棉衣了。先是把上一年的棉袄拆了,把里外的土布洗净晒干,再在门口的锤布石上,一棒锤一棒锤地锤平展。最难的是收拾棉花,这是让母亲最费心的事。因为我们家贫,棉袄里的棉花少说也是穿了几年的,除了少数新一些的外,大多是一把破絮。母亲把它们搭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弹着里面的尘土。就这样,一个夏天的阳光,全被母亲搭在院子里的破棉絮吸收了。我想;只所以在那么冷的冬天里,我的身体不会受冻,正是因为棉袄破絮里才会有这么多的温暖在释放着,保护着母亲心疼的孩子们。

我那时每每看到母亲这样含辛茹苦地劳作,真想走过去,从背后亲亲母亲,但我往往在要抬脚的时候,会突然抬头,向河湾西面的马子山望去。因为我们河湾里的风和土,都是从那里吹来的,我们一村的雨和雪,也是从那里飘来的。我很想知道,看见母亲这样收拾我们的棉袄,下一个由马子山主宰着的冬天,是否会减少一些寒冷呢?

每年的第一件棉袄都是母亲先给我装的,她坐在土炕上,铺开剪裁好的粗布里子,用的都是最干净、最棉软的破棉絮,而且在后背和肩胛部分,要装得更厚一些,生怕我被冻着了。第二件是父亲的,破棉絮要次一些,但细心的程度是一样的。第三件是我姐姐和妹妹的,全是剩下的破烂絮。有的破烂絮蓝一块、黑一块、红一块,是我在衣服上擦漏墨水的钢笔和鼻涕时,留下的痕迹。

唉,那些年我真粗心,在自己身上暖和时,竟忘了问母亲身上是不是暖和。

我的母亲就是用她一生的时间,握着棉絮的沉重和操守。而映在我身上的,那些软绵绵的东西仅仅是棉花吗?

记得在那瓜菜代的年月里,父亲的叹息跌落在粮食上,母亲的叹息深埋在棉花里。那些年,母亲为我们家添置棉花,从没敢用斤论过,只是用两来计划。那一两一两的棉花是父亲用家里出产的旱烟、辣椒、鸡蛋到陈村镇集市上换来的。

为了棉花,母亲经常一个人叹息着。为了棉花,母亲省吃俭用,直到她头发丝丝雪染。

记得有一年,队里在河岸边种了一块棉花。母亲和队里的女人们,可着劲儿在棉田里忙碌了一季,到头来,所有的棉花全部交给了供销社,家里只分了一捆能当做柴禾烧的棉杆,上面稀稀拉拉的几个棉蕾,就是不吐棉絮。一村人,特别是女人们,对于棉花的希望破灭了。就这些棉蕾,母亲还是把它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烧得很热的炕上,把剥出来的湿棉絮一把一把撒在热炕上。那时候,我才感觉出,善良的女人,天生都是爱棉花的。怪不得河湾人流传着“女人一生有三爱,棉花辣子苜蓿菜”的口头禅。

如今,我舍弃了所有的棉袄,把这副被母亲一手缝制的棉袄保养着的身子,完全交给了机器制造的羽绒服。尔后,我却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新生活不一定很幸福,因为母亲在那贫穷的年月,为我一针一针密密缝制的棉袄,至今还缠缠绵绵的散发着一种超越洁白、软和、温暖的气息。

孩提时,我常常张着小手扑到娘的怀抱里,央求着说:“娘,我的腿好疼。”娘急忙抱起我,问:“乖,哪儿疼?”我在娘的怀抱里,蹬了蹬小腿说:“噢,不疼了。”但娘刚把我放下,我就嚷:“又疼了。”娘明白了:儿子原来想让娘抱。娘就抱着我,亲着我的小鼻子说:“坏宝宝,还骗娘呢。”我在娘的怀抱里,一脸得意地笑。这是我对娘撒的第一个谎。

当我背上书包上学后,我对娘说:“娘,老师又要收本子费了。”娘把压在箱底的一沓钱拿出来,数了五毛钱,小心翼翼地放到我手里。我接过钱,飞快地跑了。在放学后的校门口,我被娘堵住了。娘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低声说:“孩子,看看你手里的那沓钱,”我摊开手,看着娘给我的钱,那些钱有新的有旧的,都被娘叠得整整齐齐,一张一张,都是一分二分的,那是娘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卖鸡蛋攒下来的。看着那沓钱,悔恨的泪水自我眼中潸然而下。我要钱,根本不是交本子费,而是想在校门外买块米花糖、烤红薯吃。那是我对娘撒的第二个谎。

十三岁时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刚放暑假,我和几位同学相约去太昌山採药,当天晚上歇息在同学家里,并商量派了一位同学回家转告我娘:“这个假期我不回家了,和同学一起採药,割柴,一个假期,能挣五十元钱。秋季开学,娘就不用再为我的学费忧愁了。”后来,娘从儿子的同学那里打听到:儿子整个假期给山里一家农户打短工,每天起早贪黑喂牲畜、起牛圈、背柴草、开荒地。娘心疼的泪水顺着她满是皱纹的脸颊滚落下来。这是我对娘撒的第三个谎。

低标准、瓜菜代那些年月,父亲因劳累病倒了。我站在他的病床前说:“爸,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你就安心治疗吧。”其实我爸患的是肺气肿,晚期,医生说至多能活三个月。我爸却说,自己不习惯医院的环境,如果再让他呆在那里,他宁愿去死。无奈,我只好把父亲接回家,保守治疗。在家里,我爸天天都是一副很快乐、很满足的样子。我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能让父亲按照自己的意愿度过最后的时光,这样,也很不错。

父亲去世一年后的一天,我见到为父亲治病的李大夫,讲起父亲。我说:“还好,我的父亲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患的是绝症,在他最后的时间里,还算快乐。”

李大夫对我的父亲印象很深。他说:“我对你的父亲真的很钦佩,他在被确诊的时候就坚持让我告诉他自己的病情,然后坚持不住院治疗。在家里疗养期间也不让我用最好最贵的药。他说你上学要花钱,他不想让你为了他的病而失学。他的快乐,也是为了让你相信,他在家疗养同样很好。你的父亲,真的很爱你。”听完李大夫的话,我已泪流满面,原来父亲早已知道自己的病情,他是替我这个儿子着想,才谎称自己不习惯医院这个环境,坚决不要住院治疗。他想起从小到大,自己说了谎,父亲都几乎立刻就能揭穿,包括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都没能瞒过母亲。为什么父亲的一个谎言,竟然要一年之后才由别人处得到真相?

其实,撒谎,我这个儿子永远比不过父母亲啊!因为,父母亲是宁愿牺牲掉自己来换取孩子的幸福的。世上没有人比父母亲更深爱孩子,包括孩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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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20年代到70年代,国共两党经历了从黄埔到北伐,从十年内战到联合抗日,从中国命运决战到坚定一个中国的信念。这期间,国共两党分分合合,政治较量与军事对抗,成为上世纪中国历史发展的一条主线,一代名人也都因此而深刻在历史的册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