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讲孔子的历史观是“述而不作”，这是谦虚的美德，也是中庸的智慧。
这是仁者谦虚的美德，也是体现了中庸原则的智慧。什么叫“述而不作”？就是传承而非创新，发现而非发明，复兴而非革命，持平而非进步。“述”原指孔子整理六经忠于原貌，转述、继承而已。“述而不作”，指孔子忠于史实作信实的讲述而不添加新的观点。无疑，有了孔子这种谦虚而智慧的做法，才使我们的古籍得到很好的传承，当然也使这些古籍所承载的文明得到很好的传承。“很好”是多好？我看是最好。如果动辄“创新”，只会走老路。“述而不作”其实创新在其中，只是不说而已，让事实来说话；不宣布而已，让业绩来说话。真正干大事、能成事的人都是述而不作，新手才会说创新，老手只是守成。守成的意思是一切都是现成的，关键是要找准，守住，就什么都有了。
孔子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意思是说：我整理六经，把先王之道诉说，不去改变。我相信这些，我是个好古的人，大家都私下把我比作商朝的贤大夫老彭。孔子这话说的实在，前两句很庄重，后一句有点幽默。大家不要忘了，孔子经常幽自己一默，曾把自己比作“丧家之狗”，此处又承认自己是很像“老彭”，非常风趣，幽默中有自傲。这老彭是商朝的贤大夫巫彭，孔子本是殷商遗民，现在有人说他像殷朝大夫，正说明他搞对了，难怪乎语气中流露出几许自傲。
孔子这句名言我们要完整地看，既有“述而不作”，又有“信而好古”，才是夫子本意。有了一个“信”字，才能真好古，是信古而非疑古。作为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者，我们一定要信古才行。疑古不是一般的祸害，他会直接导致民族虚无主义，使我们的国家没前途，使我们的人生陷入不可知，使我们的生活陷入空虚。一说“不信”，那么九头牛都拉不回，幸福就飞走。一说“信”，那么就一切都好说，幸福是可以争取的。信与不信是人生的分水岭，两种人生在这里摆明。无论是信古，还是疑古，都与古代没关系，而是反映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对信仰的态度。没信仰的人总是怀疑，有信仰的人已得好处，只是赞美肯定。孔子就是这样一个唱赞美诗的人。孔子的赞美诗就是被他编在《诗经》中的《周颂》《鲁颂》《商颂》，同时反映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孔子是一个愿意相信的人，肯定人的人，给人积极力量的人，不虚无，不颓唐。他也会伤心，但从不因伤心而坏事，废人。孔子是坚强而又强定的，他的意志是他的信仰的注释，也就是“信而好古”这一人生态度的来源。
有了“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就是必然的。我们有什么样的人生观就有什么样的历史观，悲观的人看历史只是看到黑暗，乐观的人看历史能从黑暗中摸到光明。注意，我是说“摸到光明”，而不是说“看到光明”。不是人人都有福气看到光明，那光明也不是人人都受得了的，我说“摸到光明”，是说我如果在黑暗中能摸到一个太阳的浮雕我就“光明”了，幸福了。孔子就是这种“摸到光明”的人，他摸索六经摸了一辈子，最终摸出道来。他的一双手因为长期浸泡在黑暗中，变得灵巧，他能在黑暗中摸出一朵花，又能把黑暗榨出水，这样灵巧的一双手在黑暗中编书，在黑暗中传道，就是自然的事。
人在黑暗中最容易产生神话。说是“神话”这是文雅的说法，其实，人在黑暗中最容易说假话，甚至黑话，以为别人分辨不出，也不知道说的是谁，其实黑暗之中有目光如炬，古往今来有谁逃得脱。孔子不在黑暗中编瞎话，却在黑暗中说实话，虽不亮剑，大家都知道他是有本事的人。没有人监督他，他自己述而不作，忠于原样，说话不走样，做人不变形，这太可贵了！因为暗地里是可以动手脚的，他却本着良心并没有。这就叫君子不欺暗室，内省不惧，这就叫圣人。也许有人要说，孔子整理六经改变了六经原样，不是那样的，历代学者研究证明，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都是最大程度地忠于原貌。如果说他的整理没有形式上的演化与补充，那也是不可能的。工作就要有作为。但孔子保存了精华，这就是贡献。有选择才有传承，比如《诗经》原有三千多篇，我们看现在的三百多篇也不觉得缺少什么。有删除才有存留，电脑是这样，人脑也是这样。圣人为我们设计的软件好比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是可大可小的，大小适中，关键在于怎么使。使的好就是定海神针，擎天之柱，一路降妖除魔。孙悟空从大闹天宫到被镇压，最后被佛菩萨救了，从此死心塌地保唐僧西天取经，先前他是创新人士，后来只是述而不作，成就他的竟是后者。战士的宿命不是去战斗，而是被战斗。后来悟空为什么被封为斗战胜佛？他战胜了谁？原来他战胜了自己一颗狂躁的心。述而不作多好，小牛跟在老牛身后犁地，不知不觉他也会了。如果他只想吃草贪玩，就不能像他父亲一样把一片死气沉沉的大地犁成一朵花。
朱子很明白“述而不作”的伟大意义，赞美说：“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盖不惟不敢当作者之圣，而亦不敢显然自附于古之贤人，盖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辞之谦也。然当是时，作者略备，夫子益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虽‘述’，而功则倍于‘作’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朱子编定四书，与孔子编定的五经相呼应，做的也是“述而不作”的工作，事实上也是如他自己所说：“其事虽‘述’，而功则倍于‘作’矣！”如今我们重新学习《四书五经》，也必须抱定“述而不作”的态度，才会有所得。如果一知半解就作出所谓创新，只能是固步自封走不远。请允许我再讲一遍，“述而不作”是仁者谦虚的美德，也是体现了中庸原则的智慧。有了这智慧，无所谓新旧，处处都享受。
作为有智慧的历史观，“述而不作”的价值在于揭示了“人必回归、道必复原”的规律，这是人类社会最终结局。我们身处复兴之中，我们这一期文明能做到复兴就很好了，请不要再说其他的大话。复兴就是人的复兴，对于民族而言就是民族的伟大复兴。这是目的，其他都是手段。复兴有道，复兴在道中，并且，在道中复兴。孔子说“述而不作”，为我们指明了复兴的方法：一是要“述”，要传承；二是不要以创新为由头搞破坏。原子弹诚然是创新，问题是我们要它来干什么？人类即使移民到别的星球，如果不能消除恐怖，生活依然不会幸福。
述而不作的历史观是正确的历史观，他无可辩驳的正确性就在于保持了传承，延续了基因，人类不至于变异为其他的物种。人是什么？人是传统，人是道本身。不同民族尊重同一传统，就形成有共同信仰、有凝聚力的大民族，文化一复兴，进而形成有礼乐的国家。这样的国家任何时候都保持中庸的尺度，因此可以做到和谐。当他的和谐强大到可以联合更多有着和谐诉求的国家后，新的国家联合体就出现了，和谐世界不仅是构想，就成了现实。
现在我们身处复兴之中，要深入学习孔子述而不作的伟大思想，这是我们复兴的利器，成事的法宝。具体而言，述而不作可以按四个方面来讲，即我一开头所说的：传承而非创新，发现而非发明，复兴而非革命，持平而非进步。下面一一讲述，为的是把道理说清，把认识误区纠正过来。
“传承而非创新”。这就是成语“薪火不绝”（薪传）由来。燃烧的火是火的魅力，不来的火是火的真谛。火由两部分组成：薪（柴）与火，那薪可以是不同材料，但都具有可燃的本质，那火却是恒一不变的，不然就能称为火了。火就是火，无论是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还是燧人氏钻木取的火，都是一样的。所谓“传承而非创新”，意思就是说在人类文明进程中，只有已经传承与没传承两种情况，根本上没有“创新”一说。传承了就叫文明，没传承就叫文明失落。没传承的原因很复杂，主要原因是失德。罗马帝国毁灭于享乐，所罗门帝国毁灭于信仰不纯，殷帝国毁灭于不祀先祖。都是毁灭于失德。失德的另一个说法就是无道。“无道”并非真的无道，而是说没抓住道。道是不生不灭的，一直在，一直燃，主要是看有没有人点他，用他，珍藏他。上古之人珍惜火种与人种，今之人都马马虎虎，忘了先前的艰辛，其罪浩大，迟早玩火自焚。所谓“创新”，通常是对传承的无情抛弃。有人说：“我在传承中创新”，看似高明，极中正，其实真正传承的人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僧家把传法称传衣钵，那衣钵往往陈旧不堪，甚至破破烂烂，却有极大的魔力，你如果拿一件新衣去换他的旧衣，拿一个新碗去换他的旧碗，只能是自讨没趣。世上的衣服我看都是皇帝的新衣，真正的衣服必然朴素而陈旧。世上哪有新衣？哪件新衣的布料不经过人手反复编织，缝纫与裁剪？又有哪件新衣制成后不被人试穿？不试穿怎知合不合格？中国古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其实都是旧。旧的程度适中，旧的组合和谐，就叫“新”。新是旧的活力展现。要说本质，世界是旧的，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但假如一个人头回听见“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这句话，他又会觉得新鲜。不过这也是他个人的瞬间感受而已，整个人类社会只会按规律往前走。然而我们也没有必要因此失望，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任何时候人都可以发挥主动，赶赴新的战场，手里挥动的不是新兵器，而是古刃。高手嚷着要创新，圣手只是传承。当然这是广义的传承，他传承了人的道，又传承了天地、自然、万物的道，并有了和谐的组合，这种传承就成了传统。传承，指道在流传中继承。传统，指道在流传中统领大局。很显然，这是天道的力量，孔子命之曰仁。
“发现而非发明”。人不可能真正创造发明，因为人不能创造物质，只能改装物质。但是人可以发现真理，实现一些构想，成功一些事实。做一个发现者是幸福的，痴迷于发明最终只会发现我们自己就是人家的发明。
“复兴而非革命”。“革命”一词最先是用在了“汤武革命”上，是《书经》上的一个词，词源同时出现在《易经》之《革卦》，后来被用滥了，指暴力革命，或颠覆性的行为。世上的革命都是人造革，不结实，易散易碎。正像《红楼梦》上说得好：“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十二金钗每个人都是革命者，每个都不幸。中国每个朝代都是革命的产物，最终又被取代。要打破革命的宿命，就要维护这种宿命，在宿命中生长，在宿命中复兴。
“持平而非进步。”这条最难理解，但一定要理解。陈丹青把他的书起名叫做“退步集”，很有进步意义。当天下人都说进步时，你一个人独抗潮流，说退步，那么你就是可贵的，也可以说是最大的进步。因此我在《说道》一书中曾说：“马不跃渊，龙不入田，才是飞升之道。”退步是可贵的，不退不跃起。从做人角度讲，一个开明的社会应该肯定人的进步，也要允许人退步。表彰先进，也要鼓励后进。弘扬主流，也要包容非主流。你可以说自己是正道，但请不要说人家是异端。你可以认为自己很美丽、很高贵，但没资格鄙视人。人与人一样，做人要恢复本来的样子。我说：“持平而非进步”，意思是我们现在做人的水平要与自己在最好的历史时刻创下的辉煌业绩持平，也就是恢复到自身最好的状态，而不是去比这比那，所谓的进步无益于自身。人本身的建设无法横向比，也无法纵向比，只能暗中一点头。汉乐府说得好：“今日待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明天的明天还是明天，你就无休止的进步吧，到头发全白那一天才知道“进步”二字害了一生。老农民只知道把庄稼种的和往年一样好，不需要所谓的进步。不要进步，其实就是最大的进步。“持平”的意思是内心自有准星，前后暗中比较，但因为他不是拿一把刀，而是端一碗水，因此他的首要任务是端平，而不是忙着进步。虽不言进步，进步在其中。这其中的进步又区别于牛马出栏、猛虎下山，他往前走不是为了站着打仗，而是为了坐下来聊天。他有这个本事把一切的干扰都化为乌有，然后与对路的人聊天。人聊天是为了快感，聊什么都可以，那管什么进步不进步。酒越埋越香，刀越埋越锈，看来刀不如酒。进步可能会失去朋友，因此我说，进步不如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