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日
小丁正专心干活,忽听身后有人说:“你停一下。”
他关掉机器,回过身来,就看见总经理把他望着,旁边站了筠经理,钱刚,谷子。
“早上谁在这里干?”
小丁一时没明白过来,呆在那里。
“早上我睡在楼上都能听见机器因压力太大而发出的声音,你们知道,这台机器一百多万,从国外进口,你们也赔不起,为什么不加以珍惜呢?做刀模的钢片,是从瑞士进口,光运费都贵得很,我们也想用国产货,质量行吗?用不了几天就生锈,有什么办法?所以你们操作一定要小心,早上我听见机器这么大声音,心里特别反感,你来这里多久了?”
他还是没吭声,谢晓东替他答了。
“暂且你就不要上机了,先下来,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或者做点别的事。钱刚,你安排他去做别的,如果别的也做不好,让他走。”
总经理说完转身走了。
筠经理留下来,她望了小丁一会儿。
“叫你们干活要仔细,损坏了你就在这里打一辈子工吧,那也赔不起呢。”轻描淡写说完,扭身去了。
钱刚有时喜欢对小丁动武,有意无意要把小丁扳倒。
小丁不大反抗,因为他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过钱刚要扳倒他,却也没成功过。
十二月二十四日
紧张寒冷,还能生活。
晚上加班,小丁想上厕所,他离开机位,透过窗,看见副厂长站在一个女孩面前,女孩子坐在座位上。
听见动静,副厂长若无其事地踅出办公室,咳一声。
“什么事?”
他径直去上厕所。上完厕所,在水台旁的院子里站一会儿,无垠的夜空一弯钩月,洒着清亮的光辉,树梢头翻动着黑色波浪。
他不由颤抖起来。
十二月二十五日
小丁送料上二楼,黎志辉从身后跑上来。
“快下去,筠经理有事找你呢。”
小丁惴惴不安走下楼梯,进了车间,莫名其妙,筠经理蹲在地上,穿一件旧棉袄,头发盖住她脸。
“您找我有事?”
小丁小心翼翼问。
筠经理甩甩头发,斜他一眼,扭过头去。
小丁发怔,正要转身走开,却被筠经理叫住:
“我问你,你上哪儿去了?到处找找不到,还以为你消失了呢。”
“二楼,”小丁干巴巴地回答,有些胆战心惊的意味。
筠经理撇一下嘴,又问:“送料要这么长时间?二楼姑娘都好看,是吧?迷花了眼了吧?看上哪一个?”
小丁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站好!”筠经理大吼一声。
小丁两腿都有些发抖,哆哆嗦嗦站好,为这女人的无常,为寄人篱下的悲凉。
钱刚这时过来解围,他拍了拍小丁肩膀说:“去吧。”
小丁就走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他一人在台子边干活,切球壳。筠经理路过走廊,小丁刚好抬头,筠经理忽然大步走来,冷静地问:“小丁,你就干了这么点儿活,够不够你吃啊?”
“够啊,我觉得够多的,”小丁笑嘻嘻地说。
筠经理怔一下,加重语气问:“多?数一数,看你干了多少?”
小丁看她象来真的,只好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恰巧雯厂长也来了,站旁边看。
筠经理越看越不耐烦,大声嚷道:“钱刚,你过来,不要让他在这里干了,让他上楼去干,干不好,让他滚。”
小丁的脸象果冻似地哆嗦起来。
“今天又来给我们帮忙?欢迎欢迎。”
大班长笑嘻嘻地说,她倒象真的欢迎,小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象京戏脸谱,过一会儿,丰江女来到他对面,坐下来陪他干活儿。
偶尔抬眼,总能碰见丰江女的眼睛,娇花一闪,落英缤纷,巯桐流泉,说不尽少女情怀。
小丁装没看见,终究忍不住,又看了丰江女一眼,但见她两眼水汪汪,象泡在水中的紫葡萄,就那么把他望着。
小丁大吃一惊,再也不敢看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
白天小丁和一屋子女孩干活,什么也不想,倒也过得下去。
晚上谷子也来帮忙,两人也不说活,默默干着,不知何时筠经理进来,人丛中站着显得孤独。
小丁还未看及,她已龙卷风一样跨过来,抓起小丁做的一个玩具,连比带划,气急败坏地说:
“小丁呀,象你这样做呀做,一个晚上能做成多少个呢?拜托啦!”
她把手拍在桌角几遍,周围人都被她滑稽动作逗笑起来,小丁也跟着笑,她脸色越加严肃,黑沉沉了:“我这里不养白吃饭的,我饭菜都是花钱买的,花钱要花得值。”
小丁只不作声,脸上还笑呵呵的。
“谷子,他刚才跟你说什么?”
“他说,他很失望。”
这话尤如一颗火星投进油桶,筠经理急不可耐地爆发了:
“他很失望?我比他更失望!他还有资格说失望?我还藏在心里没说呢。不愿意在这里干,马上滚!我这里不强留人,现在就给我滚!”
小丁依然在笑,可手却在桌上发起抖来,他生怕别人注意到,拼命掩饰,可不能够。
筠经理期待着,屋里也很期待,一切都好象进入了茫茫宇宙,世界只在他周围旋转,单等他爆炸,他能爆炸什么呢?惭愧呀!
“站起来!”
筠经理在寂静中大吼一声,把小丁惊醒了。
他已作好了准备,可他又踌躇起来,到底该到哪里去呢?新国究竟建立了没有?
迟疑一会儿,全场静静,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好久,筠经理的坚硬终于松驰了。
“谁说的谁就站起来!”
“在我这里打工全凭自愿,愿意就干,不愿就走,我的原则就这么简单,你们走光了,我照样要办下去。”
她把手向下一斩,跨着大步走出去了,雯厂长急急走近前来,安慰小丁:
“小丁,你还是不错的,从来不请假,上班不迟到,也不挑剔,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以的,继续努力,大家继续干活。”
说着雯厂长还轻轻拍拍小丁的手,小丁本来没事的,这一下可就差点爆出泪水,他拼命忍住,内心又一次感到毁灭。
好久,他转头问旁边谷子:
“筠经理是说我?”
谷子紧低头,似乎比他还要尴尬,沮丧满面地说:“不。”
他嗓子也喑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