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放过，帮忙人陆续都来，都是村里的，做这种事自有一套程序，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好象早等着这一天一样。杀猪搭棚，穿衣设灵，小丁父亲腰里系根草绳只管磕头。
姑妈在给别人解释：“她死的时候，小萍小丁都在屋里，就在她旁边，都是最亲的人呀，他们都不知道，大约是早上六七点钟的时候走的，身上都烂出几个大洞，腿上只一层皮，里面都是水，刚开始穿衣都穿不过，这会儿水已流尽，肿也消下去了。”
奶奶被抬出来时，天色已黑，屋里屋外站满了孝子，她先是被放在棺材盖上，孝子贤孙跪满一屋，然后站起来轮流给她梳头。轮到小丁时，他看见奶奶的白发还很整齐，很清洁，宽整光滑，小丁轻轻给她梳了一下，把梳子交给下一位。梳完，奶奶被装进棺材，合上了。
那边，姑妈一直在哭着：
“每次我来看您呀，您总是答应我哟！”
“今天我来看您呀，您怎么就不答应了哟！”
“我一跨进门呀，我就喊您妈哟！”
“我喊您三声妈呀，您怎么就不开口哟！”
“您亲人就在您旁边呀，您走也不打声招呼哟！”
……
道士来了，打山鼓，吹乐器的，都来了，村子里几乎每家都有人来帮忙，平日寂静的山岗上顿时站满人。
小丁在一个角落里坐着，在若明若暗的天色里，他看见水晶随着晋哥来了，不知是否刚从学校回来，穿一件白色衬衣，稳重矜持，一头光滑的披肩发，长成大姑娘了。
小丁心中一震，又看见一个少女最美丽时，他的震惊还未消除，水晶已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小丁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水晶也没有说话，两人就在黄昏里静静地坐着。人群都很自在，一点悲伤的感觉也没有。
九月十五日
出殡的早晨，有人把小丁和小光喊醒。两人起来爬上山岗，棺材已被抬了出来，放在屋前，正要出殡了，有人把两根孝子棒接在一起，笑嘻嘻象开玩笑，二爹怒喝一声：
“快给我分开！”
他的身体绷得标枪一般笔直，早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凛然威严，开玩笑的是村里最孔武有力的同辈，但这时服从了。
小丁端着像框站在前面，后面逐渐形成队伍，端花圈执白幡吹唢呐，迎着东方，早晨的阳光有些耀眼，一声吆喝，一锤山鼓，乐器齐奏，棺材被抬到八大金刚身上，千百万鞭同时炸响，又一声吆喝震了山岗，队伍前行，姑妈的哭声响起来，象执行程序。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后山走去，在途中照例折腾一阵，最后终于来到事先选好的墓地，有人挥舞锄头挖起墓坑来。小丁在山坡上站会儿，其余人全走了，他便也走下山去。
一家人围坐在核桃树下的桌子边吃饭。有父母，二爹二妈，小萍，小丁，小冬，小光。小丁母亲对二妈说：“我两夜未睡，加上流汗多，我喜欢流汗，动不动就流汗，我身上都已经臭了，所以我要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这事我只对你一人说，我不对任何人说。”
“你回去嘛，剩下的让我们来收拾，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又不累。”
他母亲站起身来，匆匆走了。晋哥正从对边走来，他是姑妈的儿子，晋哥在旁边坐下，端正雄伟，小丁父亲招呼说：“你也来喝一杯吧。”
“好，大家一起，喝个宽松杯。”
晋哥眼锋扫一眼小丁，微微一笑：“小丁，奶奶死了呢。”
“死了还好些。”
“安逸些吧？”晋哥反问。他不想与小丁多说，转向他人，开口说话了：
“这次你们大概花了四千，一人二千，不算多，事情就这样完了，人也上了山。不过道理还没完，我们还要讲一讲，我爹不会说，我让他坐我身后，我代他说，看有些事情该不该这么做。”
“他爹，你大哥说老婆子由他一人埋，我不同意呢，我们要分担一半费用，埋也得有我们的份，不能让你大哥一人埋，养我们也是养了的，孝我们也是尽了的，我们不承你大哥的情。”
“对，这话正确，应当你们两人分，一人一半，于情于理，都合理，大叔话应收回。”
小丁父亲的脸色阴暗下来，很久，低头说：
“好象不大好吧，说过的话又收回？我确实讲过这话，奶奶由我埋，但是我是根据眼下的实际情况说的，不是想取什么虚名，老二二个孩子读书，都在花钱，所以我这么说。”
“如果这样，那我要踩两位叔叔了，那有得说呢，首先要搞清楚，到底谁埋的呢？”
二爹忽然说：“嘁，我的鼻子还不是捏紧紧，从前天到现在我作声了？做到我这样也就不容易了，我反正怎么说怎么做，装木人，埋上山我们再说。”
小丁父亲嗖地一声站起来，离开桌子，两只嘴角向下弯撇，神情极为严厉：
“老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也来欺负我，我把心都可以掏出来！我是说过要埋，那是顾及到你们有困难，我是好心，到今天这地步，我又还能怎样？！马上就要退休了，有什么意思？我求什么？图什么？要什么名？我完完全全是一片好心哟！好心不得好报哟，对人对己，我都可以把心掏出来！”
“这是我的家事，谁也管不着，哪个外人敢管，谁也不能管！”他父亲把手挥了两下，白发散乱，转身朝屋里走去，哭了。
小丁急忙跟过去，看见父亲哭着走进屋，找不到睡觉的地方，原来每间屋里都有人在打麻将。小丁扶着父亲穿过人群，挤到一张床上躺下，半蜷着，父亲渐渐地睡着了。小丁走出去，一时也没人说话，屋外平静下来，只二爹笑着打破沉静：
“叫你不要说你偏要说，看看现在？”
“我觉得我并没有说错，”二妈回嘴。
夜十点，小丁父亲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说要回去，小丁送他上公路，父亲拍着口袋，说：“我把钥匙忘上面了。”
小丁转身把钥匙拿回来交给在路旁等待的父亲，父亲嘶哑着嗓子说：“放心，一切都有我顶着，你还是奔你前途。”
小丁只默然不语，转身回姐姐屋去了，屋里只剩下姐姐姐夫，小冬，小丁姐夫忽然说：“小丁，昨夜里喊山鼓打摆场，你不在吧？热闹极了。”
“有吴姑爹，古大妈，还有那帮打乐器的老头，一个个唱得青筋横暴，脖子梗起。我的瞌睡一下子不翼而飞，平生还没这般兴奋过，唱得都是从前老歌，什么七月里江水涨，解放军过长江呀，每两句押韵，好听极了，可惜他们都年纪大了，一个个直喘气，没法往下唱，有一个老头都八十了呢。”
“这里是卧龙岗呵，好不容易有他们表现的机会，以后恐怕再难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