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飞快动作起来,找来包装带,将八十本稿纸捆严密,装进旅行包。
父亲大概在楼下听见什么,爬上楼,就在楼梯上把他迎住。
“上哪去?”
“回家。”
“这里不好吗?又不会有人看,姐姐那里漏雨,一打湿稿纸就废了,况且她要建新房。”
小丁不回答,越过父亲径直朝下,背后传来父亲无奈的话语:
“不信任,就搞不好了。”
听起来既熟悉,又有一种伤心和凄凉。风往上,小丁不由停住去势,回过身来仰头冲父亲看一眼,然后低下眼皮回答说:“我答应过姐姐的。”
说完他径直下楼去了。
姐姐在田里听说大弟回来,匆匆赶过来。
“除了我,任何人不要动它,也不要给人看。”
“你不打算出版吗?”
“没用的。”
刚好小冉放学回来,小丁牵着她手,到邻居姜妈那里,姜妈在门口扭包谷,小丁进了门,在炳爹的遗像前鞠个躬,在箩筐边落座,帮姜妈扭包谷。
“那天他又去别人家里打牌,中午饭也不吃,我就去喊他回来吃饭,他就当场骂我,说我不该批他面子。后来我到李二奶那里去了,她病得快要断气,我就伏在她床前哭泣,谁知他回来就在屋里喝药了呢?我怎么要在那里哭那么久哟!还是小民回来才发现,他已经倒在地上,嘴里吐白泡子,送到医院,已然迟了!唉,我要是不哭那么长时间就好了!”
小丁不吭声,姜妈慢慢叹一口气:“你奶奶已经二天没有沾吃的了,刚才我给她送了两个包子,她也没吃,怕是不行了,遭孽呀。”
小丁脸上忡然变色,他放下手里包谷,转身和小冉回家。
他姐姐要让他高兴,提出一起买菜,他同意了。
姐夫正在一个工地上装模板,清江水电梯级开发,动作快得很。
小丁在路上遇到两个小学同学,和她们聊天,又到清江水电站的工地上看看,灰尘满天,也看不见什么。
回屋里,歇下坐会儿,小丁便起身去看奶奶。
他尽量装得平静,例行公事一般,弯腰跨进那个矮窄的墙洞,不禁又一次感到骨髓空虚,不由缩紧身体,只有硬着头皮,又一次觉得境遇奇特,又一次仿佛永不再来,又一次站在奶奶床前,体验这份难堪和孤独。
他为什么要回来呢?他一定是有某件事做错了。
这怪不得别人,因为新国的创建只有他一人。
他看了看奶奶,她发际整齐,头发全白,她宽大慈祥的脸庞,风华更加的过去,两颊好象还很丰满。可是她腿,她的腿粗大无比,裤管卷到大腿,发白光,流白水,垫的报纸全湿了,床单也湿一大片,看去还挺干净,可能刚刚换过。
看看死神已在争夺老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害怕遇到。他真怕呀,他不想遇见死神,甚至不想再看一眼,可是他现在全看见了,这有什么办法呢?今后怎么办呢?
奶奶轻轻喘息,桌子上放着水杯,还有两个冷包子,方便面也不少,可都没动。
大概她真的不再进食了,重要的是她脸色平静,她大概已没了怨和仇,这就好。
小丁怕她再次愤怒,只好小心翼翼喊一声:
“奶奶。”
“你,是谁呀?”
很久,她轻轻开口问,看也没看他一眼。
小丁的全身却发起抖来,象在她面前跳起了非洲舞。
“我是小丁呀。”
“小丁呀,是你来看我呀,奶奶要死了呢,待我死后,你把我送上山,好不好?”
这几句话说得很慢,好象早就考虑好了,只等有机会说出口。
小丁没有从其中听出来愤怒,却感到奶奶的思绪还是那么清晰,对他还是那么看重,他终于放下心,有点无动于衷。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死呢?他却是要走了,这一走,也不知要走到天涯何处。
到哪里去呢?
他仰头想着这问题,对奶奶的话便没回答。
屋顶有一片亮瓦,这就是白天这屋的光源。
小丁觉得已没有回答这问题之必要,便只是在那里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奶奶。
奶奶也没有再说什么,随后她轻轻地哼起来,好象很痛苦似的。
小丁也没有办法给她止痛,看来这一哼一时也没有尽头,他便无言地转身走了。
进到堂屋,喊来小冉,让小冉帮他买几包方便面给太太送去,她可自得一包。
小冉很快完成了任务,她跑回来说太太不想吃,小丁就不再理睬了。
黄昏时,小冬忽然赶回来,看见小丁在屋里,显得放下心来的样子。
他带来一卷旧报纸和一捆方便面,让小冉拿去放在太太床头。
小冬歇在椅子上,点起一支烟,兴奋奋地谈一些学校往事,不知怎么他一时会有这么好的谈兴。
“离开学校就特别想学习,记得上班后刚上电大的心情,那真不知有多激动,坐在教室里听讲有多认真!做作业都是用尺子比着写的。可上高中那会儿呢,我们却连一个字也念不进去,只在那儿玩,但却在我一生中留下印象最深。”
“我常回忆起那时情景。分别多年,我们同学见面还是那么真挚。其实我们班最调皮,三年一共换过四个班主任,连校长都拿我们没办法。教室里终日挂彩纸,兴趣一来,课桌一拖,大家就开晚会。校长来看究竟,我们就‘校长来一个’,搞得校长一点办法也没有。”
“唱歌演戏是大家的拿手戏,就是学习不行。我体育最差,偏搞了三年的体育委员,学校喊操也是我,我们班体育一直最棒,第二名只能拿我们一个零头,曾得了多少的排球篮球之类的奖品呵,晚上打篮球常常打到看不见篮筐为止,半夜饿了就去敲小吃店的门。将别人冷包子冷馒头全买下,抱回宿舍啃。我们还组织与外校进行篮球友谊赛,采取主客场制,在主场我们输给人家,在客场就一定要赢,这叫风度。”
“除此之外大家也干了不少坏事。有一回我们去偷附近别人的柑桔,结果被人家发现,大家慌慌张张乱跑,遇上一道篱笆,前面同学来一个漂亮鱼跃,跃到篱笆那边去了,他原以为篱笆那边是草地,没想到那是一道陡坎。结果咕噜噜滚到了下面公路上,还好没受伤。”
“大家不敢跳了,爬上一道土墙往下跳,刚好土墙下面有个粪坑。一个同学不小心掉进去,爬起来一身蛆!还有一只鸡常跑到我们宿舍生蛋,大家不打扰它,偷偷把蛋吃了,临毕业时,大家关上门齐动手,把这只鸡无声无息地消灭了。”
“我们地理老师刚从学校毕业分来,喜欢写诗。有一天晚上一名同学出来大便,没带纸,便从晾衣杆上扯下一件衬衣擦了屁股又晾回去,气得那位男老师直哭,那是他最好的一件衬衣。”
“我们还偷学校看门老头的红苕,把藤子重新插进去。后来老头发现藤子下面没苕了,发誓要抓住那名偷苕者,结果那么重的露水,他一直在田里埋伏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抓到一位,扭到校长那里罚了二十元,其实那家伙不常偷,大部分是我们偷的,大家讲义气,便集资帮那同学把罚款交了。”
“我们到学校农场干活,大家那么卖力,农场招待我们的是玉米面拌南瓜糊,上面洒一瓢油花,就象猪食,大家一怒之下给扔到长江里去了,农场慌了,忙给大家下面条。”
“那一年我们班负责组织全校篝火晚会,那场面多么盛大,组织多么完美……”
吃晚饭时,奶奶忽然在那边大声地呻吟,这边都觉恶心,装没听见。小冉端饭回来,对她妈汇报说:“太太不吃。”
“不吃不理她,又撒娇。”
睡觉时小丁和小冬睡一起,小丁看会儿书,没关电灯,让灯亮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