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五日
客车开出城，层层叠叠的楼宇从车窗旁闪过。
小丁想起公园的一幕，多少有些颤抖，还是到SH去吧！
可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呢？他曾对自己说，他这一生一定要写出一本书来，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而且他已走到这一步了，怎好放弃呢？
他想到将来在SH人生地疏的情景，一时身心狂乱起来。
江水已经涨了，远处青山碧峰，落入浩瀚的长江，南方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到底去，还是不？小丁坐车上，陷入极端痛苦的矛盾里，他拼命克制，防止又一次毁灭。
“会找到开始的，只要找到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客车在种满水杉的路边停下，小丁从车上跳下，还在门口，小丁父亲就看见他，微笑问：“找到工作了吗？”
小丁一愣，说没有。
父亲叹息一声，转到一边，小丁朝屋里走，母亲出来望一眼，又退回去了。小丁走进房间，独坐窗前，阳光盛满室内，田间的空气洁净而芬芳，小丁急于做点什么，以实现他刚才还对自己的许诺，他母亲却在楼下喊吃饭。
吃完饭又回到桌前坐下，拿出稿纸放面前。
“写作是不讨人喜欢的，没人愿意被人描述，麻烦将是无穷的……我好象不敢走到阳光底下，不就是没挣到钱吗？钱在我心目中这般重要？不是，但它在别人的心目中很重要。”
六月十日
写信索要考研资料。
六月十四日
小冬一进门嚷着要父亲帮他写一份入党申请书。
“他们要我入，以前动员几次，我自知不够资格也没写。这回他们认真了，非要我写不可，看了我档案，发现我还不是团员，又先发展我入团，您帮我写，我照抄一遍就行了。”
六月十六日
夜里不停做噩梦，难以醒来，就那么在梦里折腾，小丁大喊一声，起来了，窗外白白的月光，照映窗帘，非常凄凉。
六月二十日
他腹部不知怎么疼起来，后来发现忍不下去，便起身到外面，一直走到清江河边，下河游泳。
六月二十五日
到镇卫生院化验，打吊针。
六月二十八日
姐姐听小丁病了，让姐夫带来一点水果。
晚上一家人打花牌，小丁手中‘孔’字成坎，他便把一对‘己’字打去一张，接着他摸到一张‘孔’字，下扎，这时他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奇怪念头：“要是我扎到一张‘己’字，那就真的完了。”
字扎了出来，黄黄灯光下，果然是张‘己’字。
小丁放下牌，径直朝后门走，接着猛烈呕吐起来，这一夜断断续续吐了六次，毛巾被和床单都被汗水打湿了。
七月一日
天越来越热，门外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哥，下午工会有一场电影，你去不去？”
“好。”
小冬用自行车带着哥哥朝县城骑去。
来到电影院，小冬买张票，又买两瓶健力宝，兄弟俩进了。
黑暗里有人招呼，原来小冬同事。
小冬一直把小丁手拿着，小丁觉得热，便拿开了。
电影开演，银幕上出现了雪山高原，冰川大湖，讲的是一个模范党员的事迹，音响却很嘈杂。
“没什么意思，”看完小丁坐在小冬自行车后座，就说了这么一句。
七月三日
“您写得不错呢。”
小丁翻完母亲写的回忆录，母亲孩子般笑起来，停一下，颇有些沉思地说:
我还有许多往事没写出来，有些写出来全不是那么回事，记得大水流光那年，我和你姐姐母女俩站在山岗上，黑夜里就听见一声巨响，第二天看见房子没了，只剩下一片汪洋大水，后来在山上就生下你。”
“有一年我到公社去找你爸爸，他不在，我饭没吃，只好又匆匆往回赶。经过七里山的时候，老天爷下起暴风雨，一个接一个闪电就在身边打响，我拼命跑，跑呀跑，沿着山道跌跌撞撞，饥饿和恐惧使我逃命，好心人让我进屋躲雨，我就进屋躲雨。”
“那雨真是越下越大呀，那家人的堂屋放包烟，那时香烟多珍贵，我坐桌旁就把那包烟抽完了，也不知怎么抽的，心中只想这一生怎会落到这一步？怎么会？那家人真是好人，他们让我换上干净衣服，歇到雨停，这才离开，这就是我一生记忆最深的一个场景。”
“您想什么呢？”
“当初骗也要骗在父母身边，谁知出来会遭遇这么大的罪？原以为你考上大学我们就可以过轻松日子，谁知今天又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样不好？”
“当然不满意，不过，也许你以后会翻过身来，否则我们做大人的也就不好想了。”
“有什么不好想？别人不都过来了？我做事从来就不管别人想什么，您那一套我已经厌倦透了。”
“照你这么说，那我们不该生你养你哟？我们大人一生辛辛苦苦，勤勤恳恳都是为的谁？”
“父母谈不上对孩子有什么恩情，我就完全是被打出来的，我常对别人说，我的耳朵就是被母亲揪大的。”
“我打你了？我打你多少了？不就打过一次吗？你不养我难道我就怕了？”
“谁说这些呢？”
小丁和母亲争论后，一时气恼，往田野走去，停歇在一处池塘边，看见一只白色鸟在树枝上翻腾，俊逸优雅。小丁穿件衬衣，双肩宽阔。
沉思旧时，想当初是他鼓动母亲写回忆录记下往事的，现在却面临可笑。
他感动田间气息的芬芳，野草繁葳，柑桔树发出浓重香气，玉米长高，暗黑色的水中，鱼儿翻动浅浅波纹，大鱼晃动暗白色身影。
恍惚中花团锦簇，原野上百花盛开，一片深绿色的柑桔林，桔花的芬芳处处飘散，田埂上的花草，说不出名字。
一二个年青妇女在田野里弯腰劳动，水杉树高高矗立，池塘的水纹一圈圈荡开，块状波纹凸显出来，好象块块方糖。小岛般的水草隆起在水中央，衬得条石码头些微的苍白。
这一方天地始终静悄悄，洗衣妇刚离去，一半落日照映水面，一半阴影将人遮盖。在池塘那边，树叶浓郁，半垂的树枝落入水，将水面遮去一部分，阴暗得深不见底。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柔和宽大的叶子不断翻出新的花样，他穿过原野，走到长江干堤上。
看见石岸和树影下的长江，翻卷着清波，有时黑暗有时明亮，由北向南，无边无际的芦苇，碰擦金属的声响。淡绿色的水质，让人觉得象一匹绸缎，再走近些，风送来江面潮湿腥气，涛声剪剪犹如孩子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