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六日
早晨,小丁拎上他那只黑油油的旅行包离开旅馆,到长途客运站买票,他特意在街边买副墨镜戴上。
客车驶上东山大道,朝家乡驶去。
车内有人说话,熟悉的乡音,听着让人想掉眼泪。
有几个小伙站出来开始表演骗钱的小把戏,小丁只好脸朝窗外。
客车在笑亭轮渡码头等船过长江,受骗的妇女在车中痛哭,那几个骗子早溜了。
过了江,客车驶上江边公路,一边是浩瀚的江面,一边是绿绿的稻田,田埂上几乎看不见人,一会儿,司机停车,小丁跳下,略为迟疑。
眼前是一个绿白相间的小镇,张旗挂彩,街道笔直,他只是彷徨不能举步。
上午渐明亮的时光,越走越颤抖,也许有哪一个亲人死去或不幸?种好树篱的街道,广玉兰长成了,父母新建的房子在哪儿呢?
向一个坐门口的妇人打听,向前几步,就是一座黄瓷砖贴面的三屋小楼,瘦高细长,门开一扇,显得无人,小丁略带紧张地走进大门前的种花小径,看见大门玻璃贴着纸剪的三行字。
读古今书,
友天下士,
做贞洁人。
他松口气,摘下眼镜,进屋将包丢墙边。楼层很高,前后通风,墙上悬挂中堂,毛刘周朱四人。
推开卧室门,床柜箱椅,还是从前,靠窗摆一张红漆木桌,母亲正伏在桌上打瞌睡,头前摊一叠稿纸,纸边放只钢笔。
“妈。”
小丁母亲从沉睡中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凄凉地欢呼一声,小步奔跑过来,紧紧抱住小丁,将头深深抵在他胸前。
“儿啊,想死我了。”
突然一刻,母亲象孩子一样喃喃低语,撒娇一般,小丁只好拍拍她肩膀。
“在写回忆录吗?”
“刚写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两天硬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原来是你要回来了。”
“您真听我劝了,写不少吧?我寄回来的笔记本收到了吗?”
“全收到了,放心吧,给你收得好好的,告诉你,你每寄一笔钱回来,我都知道是给我寄的,所以我都要买一件衣服,后来你说这笔钱另有用,我才开始给你存,一共存了一千七百块钱。你走之后我又到燕市三趟,问清怎么回事,把你东西全都拿回来了,当作记念,厂里还剩一千多块钱我也带回来,全用在建房上了。”
小丁一呆,哦一声。
“我也猜到你要回来,四月份你寄了个一千元回来,我就猜到,先洗澡,换衣服。”
小丁母亲把小丁的包翻出来,然后上楼找衣服。
小丁在厅堂里坐会儿,感到不是那么回事,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母亲在为儿子倒洗澡水,也沉思着,见小丁来到她身前,忽然抬头说一句:“这里年青人全都提升了,只你落空隙里了。”
他母亲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挥挥手,很大气地说:“有什么!天无绝人之路,这么年青,还愁找不到饭吃?您担心什么?”
“担心倒不担心,别人会怎么说哟。”
他母亲上楼找拖鞋去了,重逢的热情很快消褪,剩下残酷的骨头。
小丁洗头,看见沾满肥皂的手,沾着数不清的头发。
“回了?”父亲低脸微笑,了无多语。
“这门联是您做的吧?”
“花不少功夫,做一整天,本还打算用大理石刻一块有纪念意义铭文,小冬反对,我这里还剩好几块大理石呢。”
父亲带小丁爬上楼,二楼地面铺瓷砖,一圈蓝沙发,走进一间明亮卧室,一屋阳光,新白家俱,书架上放他那几本破书,大立柜的玻璃映出父子俩。
“这是为你准备的,满意吗?”
三楼堆放杂物,顶角一个露天阳台,小镇就在眼前,远处是深蓝色宋山。
“建房共花了四万,差点累趴下,但心里高兴。”
“你走后,你们科长给我写来一封信,说你走了,不晓得什么原因,不辞而别。你母亲看了这封信,在床上躺三天,然后她爬起来,动身到你们单位去了,单位人都对你的离去非常婉惜,对你印象也挺好,不知你为何要走。”
“我们这一代人反正不行了,我很快就要退下来,现在提倡提前退,让年青人上去。”
“准备在家呆多久?”
“不知道。”
吃过饭,他父亲上班去了,小丁二爹忽然来了,坐楼下和母亲说话。小丁听见二爹声音,惴惴不安下了楼梯,叫一声二爹,二爹端起水杯,微笑看他:“回来了?还是老样子。”
不知怎么,有一种深为不安的心情,好象很丢人,他不知怎会搞成这样子,不过他确实有这样一种感觉,以至于他找找头皮,没说话。
二爹是个聪明人,没问什么,只简单说起小光到医院检查身体的事情,原来小光已经中考了。
黄昏,听到自行车进屋,小丁走下楼梯,小冬迎上来,紧紧抓住他,开口问:
“看到海了吗?”
他摇摇头,那种难堪的感觉又冒上来,渐渐低下头,没了声音。
小冬却还是高兴,忽然转身朝外走。
“干什么?”
“给厂里打电话,请一天假。”
“我哥回来了,”他语气中带着某种骄傲和自信,对街上的邻居们说。
也许兄弟间天然的深情,晚上一家人吃完晚饭,小冬迫不及待地拉小丁出去散步。
薄暮轻垂,小冬走前面,腰杆笔直,很快乐。小丁则佝腰细步,低头不语,每走过一家,小冬都说我哥回来了。
广玉兰大朵大朵地开放,发出淡白香气。
“你写的我都看过。”
“你若不成功,这社会就有问题。”
小丁惊异于小冬说出这样的话来。
“没这么严重吧?花开得多未必结果,有多少人比我强,可也没成功,我不算什么。”
“你都不能成功,那我们还有什么意思?社会应当给你一个合适的位置,否则就不公平。”
小丁心下感动,只是疲倦不堪,远山上,小半天晚霞燃烧,象一炉温暖的火,,过会儿,炉火深红,寒气袭来。
拉小冬和他一起睡,半夜,小丁不停抽搐,黑暗里小冬问他怎么了。
“没事儿,身体虚。”小丁努力克制,但身体还是禁不住发抖。
五月二十七日
小冬陪小丁坐,小丁看会儿电视,回房独自看书去了,剩下小冬一人看那台黑白电视。
下午,小冬拉上小丁钓鱼,兄弟俩掂着鱼杆从街面走过,来到水田中一条弯曲的小溪边,溪水清澈透明,觉察到不到它在流动。
上了蚯蚓,扔水中,浮标露水面,静静坐等。鱼儿久不上钩,一只红晴蜓飞到鱼杆停歇。
远处水塔,寂寞独立,小丁眼神疲倦,垂钓很久,一无所获。
五月二十八日
听说小丁回来,从早就有人来拜访,却是些不认识的人,小丁只好应酬。
回屋中,写会儿毛笔字,又看了母亲写的一卷回忆录,岁月早逝,剩下平静和忧伤,留在字里行间。母亲买来鱼,豆腐干,忙做饭,鱼在锅中滋滋响。
“油放多了。”
“你呀,还是以前那般简省,他们还嫌少呢。”
小丁从厨房出来,走到葡萄架下,邻居小柳正好走出来,看见小丁微笑,她是小丁初中同学:“回来了?”
“嗯。”
“那么好的工作,偏偏丢掉。”
小丁无话可说。
晚饭时,小丁陪父亲喝一杯酒,脸色红淌,思想也渐渐光明起来,谈到以前得意事,不禁哈哈大笑。
“再喝点。”
“不喝了不喝了。”
在梦中,小丁忍不住又深深地抽搐起来,他觉得寒冷,觉得孤独,甚至比从前更加孤独,他不愿想下去,只是放松,收紧,如此反复,直至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