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日
五月来临，南方海洋上吹来温暖的风，风渐渐开始灼热，明亮的天光好象滚落的火焰，小丁很少出去，整天埋头干活。
五月十五日
老板娘忽然来了，在他身边嘱咐说：“晚上下了班到办公室来。”
小丁点点头，决战的时刻终于等到了，他喉间干哑，心绷紧，全身湿漉漉，盘算着晚上将要说的话。该怎么说，说他要到SH去吗？不行，说回家是最好的理由了。
下了班，洗过手，小丁慢慢地来到办公室的门前。
老板娘早在里面看见，招手让他进去，里面坐了一屋的人，更使他紧张不安，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了。他小心翼翼的在门口的沙发上坐下，老板娘很亲切地说：
“坐吧，随便坐，找你来只想和你聊聊，没别的事，别紧张。”
小丁深深地吸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不过那笑容实在太紧张，一看就是装出来的，他也就干脆不笑了，只把老板娘看着，看她到底说什么，老板娘看了他一会儿，无奈开口说：“工作还好吧？”
“不好，做不快。”
“先把仪表这一片掌握了，以后也可以指导新来的工人，好好干。”
“老板一直是夸你的，说你很不错，对你很看重，你一看就是一个有知识的人。”
小丁听了这一句，害羞起来，心突突跳得很厉害。
“我们知道你很有水平，喜欢读书，厂里需要象你这样的人，好好干，有前途。”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什么也不会，老板收留了我，我真的很感激，犯了不少错误，使厂里很受损失，我也时常想快点，就是快不起来，留下来对厂里也没多大好处，我想回去。”
小丁终于下决心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竟象是已动用了他全部的力量，说完，心里松一口气，其他人一时沉默。
老板娘开口说：“你真的要走我们也不拦你，但我们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走，是厂里对你不好吗？”
“不是的，我出来打工，已近两年了。我年龄已不小了，今年二十六了，我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需要为自己另谋一条出路，好比候鸟，终究是要飞回北方的。那里有家，有亲人，朋友，师长，同学，也许总能找到一块安身立命之地，我又没真本事，留这里能做什么呢？”
老板轻描淡写地问：“回去真能行吗？”
这句话激发了小丁心中的傲气，他想也不想地回答说：“有什么不行呢？我只是想过一种普普通通的生活，本不想出人头地，在家乡，找一碗饭吃总是可以的吧？”
“在这里干一段时间再回去，好吗？”
“不行了，我的意志力已经崩溃，做什么都懒洋洋的，做出来也没什么效率，还不如趁早离开。”
“那倒是真的，不过我们还是劝你多多考虑一下，好不好？比如你可以请假回家一趟，然后再来，那也可以，万一你真的要走，我们也不强留。”
小丁马上接过来说：“那好，那我请假吧。”
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话说，小丁就告辞走了。
四月十六日
下班时，小HN忽然说：“小丁，一起出去吃一顿，我请客。”
小丁望了小HN一眼，小HN那张瘦脸显得十分郑重。近段时间他一直在烧电焊，脸色已有些发黑了。小丁换过衣服，下楼走到外面，孙金化站在旁边等，脸上笑嘻嘻的。
三人走进村子，在一家简易的小饭馆里坐下来，小HN点了三个菜，喊来啤酒，大家开始吃起来。
“你能不能暂时不走呢？你是怕吗？”
“我要走了，不走不行了。”
“你别走，我们都劝你别走，我们三人在一起，多好，”孙金化插话说，小丁看都没看他一眼。
小HN忽然运用起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不绝地劝说他留下，小丁惊异于他的口才，但始终没松口。
回厂，小丁在床上睡下，却被孙金化推醒了，他大怒，淡淡问一句：“你什么事呀？”
“你还是留下来吧，刚才我跟老板讲了，说你答应了留下来。”
小丁一把从床上坐起来，头又开始痛了。他在想，如若不走，他将永远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认识自己是多么多么地难呵！
他面色灰白，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你这不是在给我添麻烦吗？”
他穿衣起床，朝楼下走去。
站在办公室门口，老板在里面朝他轻轻点头，他就走进去了。老板也没把他当回事，正在与刘昌义谈工作。很久，小丁终于等来机会，他干巴巴地想开口说话，老板却先说了：
“他媳妇在GZ老家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老板笑逐颜开象个孩子，比刘昌义本人还高兴，金牙在灯下闪闪发亮。
“老板，我想明天走。”
“可以，我答应过的，我会遵守。”
小丁站起来想走，老板招招手让他坐下，不经意说着建厂的历史，人才的重要，知识的渴求，小丁只是满脸堆笑，没听进去。
四月十八日
小丁走过车间，工人们都在忙碌，他微笑着依次打招呼，有几个朋友都向他招手。小丁去仓库向小HN告别，小HN低头不理，小丁走到门口，老板高大的身躯正在那里站着。
“老板，您检查吧。”
小丁卸下包，打开放在老板面前，那包脏得象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似的，老板看一眼：
“不用，我对你信任。”
“我的身分证呢？”
“哦，忘了，你的身分证还在我这儿，是这张吧？”
小丁点点头，接过来拿在手中，耳听老板忽然轻柔地说：“把包放这里好吗？我会替你保管的，在外面玩几天就回来，好不好？”
小丁惊讶地抬起头，德成厂老板大概想露出诚恳，结果既不自然又略有些慌乱，这一刻，他显得真老。
小丁恍然也小去几岁，他觉得自己不多的意志正在迅速崩溃，便开口轻轻地说：
“我还是拿着吧，包里就几样衣物和几个笔记本，没什么的。”
“那好，你走吧。”
一时老板又恢复了尊严。
小丁背包走出厂门，紧张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与平常稍稍不同。
已近六月，上午蛋黄色的阳光照在红砖墙上，一只狗从空地上悄悄跑过，工业区没一点声音。他忽然觉得全身一点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极慢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拖。
拖到小商店前，那种酸软更加浓烈，他没敢回头朝男孩头望一眼。
五月十九日
来到珠江边的码头，想坐船去SH。
码头一片零乱拥挤，很大的摩托车存放地，无数的摩托车。到处人群，到处陌生，他找不到去SH的船。
五月二十一日
来到火车站，又站在广场上，他仿佛没有察觉，好象一生都站在这里，仍旧在春夏秋冬里想着那个问题。‘他该怎么办？’
好想去雅点，好想再见到筠经理，两年过去，不知她怎么样？是否还在那里？
“排队吗？去哪儿？”
“SH。”
“跟我来。”
一个小伙子将他拉到了另一列队伍的前面，强行插了进去，没等他站稳，小伙子伸出手来：“十块钱，快点！”
“我手里都是整钱，买了票，再给你钱，好吗？”
“不行，现在就给。”
“那我就不插队了，我宁愿自己排。”
说着，小丁就退出队伍，小伙子跟过来，也不多说什么，朝小丁的胸口猛击一拳。
小丁没反抗，也没害怕，只把他望着，小伙子看他一会儿，也就走了。
小丁千辛万苦地排到窗口，发现到SH的车票早就卖完了，他只好到广场上去排另一支队伍。排到下午五点，买了一张去岳阳的车票，他打算在岳阳坐船去SH。
晚上，小丁随人流在广州火车站进站上车，列车员看了他的车票，是没座位号的。
“想要坐位吗？”
“想。”小丁见是一个普通的女列车员，便开了口。
“先在过道等，车开了我来找你。”
小丁没想到遇上这样的好心人，好不感激，列车终于开动，那女列车员果然来找他：“给二十块钱吧，我看你老实。”
幻想立马破灭，小丁很平静地开口说：“我只有十块。”
“你不要告诉别人说我收了你的钱，知道吗？”
小丁点点头，坐在车厢尽头，列车缓缓离开了灯火阑珊的城市，两年打工血泪之地，他想发点感慨，可是没有。
和小丁坐在一条位上的是两名少女，肉肉的身体，香气扑鼻，小丁假装不在意，打一会儿瞌睡，一名男列车员把他推醒：“起来，站一边去，听见没有？把你票给我看，谁让你坐这里？”
唾沫直喷到他脸上，小丁马上明白了。他什么也没说，捡起包，默默离开座位，站过黑夜，站着迎来了无限美好的黎明。
五月二十二日
从岳阳站出来，一群摩托车手把他包围了。
“去哪儿？去哪儿？”他们追着他，小丁不胜其烦，胡乱向前走去，忽然，浩瀚的洞庭湖一下出现在他眼前，让他呆住了。
五月二十三日
小丁满怀信心地寻找去SH的船，就是找不到，不由自主地，买了一张去宜昌的船票。
中午十二点上船，见四等舱太过拥挤，他便换到三等舱住下。
三等舱只有一个面皮白净的青年，坐床上削梨吃，小丁买来一袋李子，黄黄的江水飞速向东逝去，北岸是江汉平原，南岸是两湖平原，到处丰绿。
五月二十四日
中午，溯水的客船驶过枝江大桥，眼前就是家乡，一种怆然的情感涌上喉头，高山下淡白的房子和小镇，丘陵上高高低低的绿色稻田。
尽管已在心中宽慰了千百遍，曾经为建立新国，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他是多么英雄了得！可现在小丁还是忍不住又问了自己：
“回来究竟做什么？”
（第二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