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人，在这天中午还衣着整齐，天伦融融地围在一起，吃着简单或丰盛的午餐。一瞬间，仅仅一瞬间，命运全变了。获救的人于幸存中掩盖起内心巨大的伤逝，扶老携幼，逃离家园。熟人碰面心情沉重，小心交谈亲朋好友是否活着，交谈食品、住宿与余震。
地震过后的汶川天气颇糟糕，暴雨倾盆。这恶劣的天气，显然加重了废墟的满目疮痍，加重了灾区的泥泞和阴郁。可怕的还有连连余震，起伏不定的山川，在起伏不定的余震中从一场余震走向另一场余震，4级、5级、6级以上的余震都有。谁也不知道这使人神经紧张的余震还要绵延多久，其秘密隐伏在地壳深处。到两个多月后，已经计有大大小小余震近2万次。这个数字不是文学夸张，而是国家地震台监测到的数据。是的，近2万次余震让山峦一直都没有消停，崩山、滑坡、泥石流，汇成一股股势不可挡的气势，似要再造一个地球。许多在地震中被震得与山体脱离而悬在山腰将落未落的巨石，在余震中再度崩塌下来。许多没有倒塌的房屋，在余震中再次坍塌。许多刚刚抢修通畅的公路再度受阻，人们的精力白费了，救命的大动脉被一再切断。谁都可以想象，刚刚从里氏8.0级大地震中逃生出来的几千万人，不久还要遭受一场场余震的惊吓，饱受折磨，在雨夜里奔逃，在空地上躲避，风餐露宿，受的是什么罪。泥土、污水、血水和着雨水流到低处，流向废墟下面幸存者的眼、脸、口鼻和身体，又怎一个遭罪了得。
时间就是生命。救援的最佳时间，我听说只有72个小时。是的，对于被埋的人，那至关重要的复活时间当然不会太多，时间既束缚他们的生，也决定他们的死。
飞机在灾区上空盘旋，却找不到降落的地方。紧急出动的空军部队，只能通过GPS卫星定位仪定位，空投物资，空投伞兵。一个知道距地震中心汶川映秀有个草坪可以让飞机升降的聪明网友，把这个情况以图文并茂的形式贴在网上。短时间内有上千人转发，内容传到国家抗震救灾指挥部，可解了救援映秀的燃眉之急。前往映秀救援的飞机，后来就稳稳降落在这个草坪上。这就是地震来临后陆路交通受阻，空运成为救灾生命线的重要情形。那些写好遗书乘飞机到达灾区上空的伞兵，在没有地面导航，也不熟悉当地地质、气象情况下，毅然从高空纵身跃出机舱往下跳的精神，震惊世界。此后，那些从未见过真实飞机的人，每天都可以见到冲破云层、紧贴山尖飞行的直升机在自己的村庄降落、起飞。据报道，1000多架次飞机，在不能升降的地方实施空投，一个飞行人员一天要飞行12小时以上。
有救援就会有牺牲。2008年5月31日下午，执行运输飞行任务的米—171直升机，因局部气候变化，大雾遮蔽了清晰航线而失事。6月10日上午，米—171运输直升机残骸在执行航线附近的峡谷密林中找到，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而在同样时间，紧急救援、紧急安置、紧急防疫齐头并进。不过，从废墟里面往外扒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救援的时间、速度、技巧对于被救人至关重要。一个平凡生命，通常要经过许多手的传递才能获得新生。为了救援迅速、准确，红外线探测仪、光学探测仪和搜救犬都用上了，还有可视的、音频的、可旋转360度的生命探测仪在废墟上探测。电焊切割机、铁钻、液压钳等工具则在救援中起到了极大作用。
生命探测仪能够准确发现废墟下面的生命，使救援者及时而有效地发现废墟内部掩藏的面孔。搜救犬毛茸茸的身躯从废墟上越过，也能迅速嗅出几米、十几米深的地下的生命。救援者常常这样把一个人从肉眼所不能及的地方挖出，几十个人、几十个小时在废墟的一个点上忙碌，不遗余力地用吊车把巨大的水泥板凌空吊走，用冲击钻还是什么钻把水泥板钻开，用钳子把钢筋剪断，用钢钎把大块的障碍物撬松，用双手把砾石刨出，然后冒着余震钻进废墟里面，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一些被埋几十个小时、100多个小时、近200个小时的生命，硬是在救援者争分夺秒清除掉几吨、十几吨砾石后从土里刨了出来。为使长时间不见光亮的眼睛得到保护，救援者会在获救者重见天日的一瞬把他们的眼睛蒙住。
据报道，平均每救一个人要花六七个小时，这是爱的奇迹、爱的礼赞。
只是，有人伤得太重，经不起搬运，几经周折才被救出没有多久，就在抬往救治的路上停止了呼吸。
我从电视获悉，不同人种的救援队参与了汶川大地震的救援。先来的救援队以搜救为主，后来的救援队以医疗救治为主。当俄罗斯的救援队伍于5月17日在都江堰的废墟深处成功救出被埋127个小时的家庭妇女芦桂兰时，废墟上一下就爆发起雷鸣般的欢呼声。这使我想起七十多年前那个名叫白求恩的大夫，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
汶川大地震的日子，见证了许多堪称史诗的场面。比如，被救出的小孩朗峥躺在担架上向救援者敬礼。那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自己的再生源自爱心搭起的生命桥梁。
一个年轻母亲在轰隆隆地震来临时弯腰跪成一个祈祷姿势，把仅有三四个月大的婴儿藏于腹下。当救援人员发现母腹下依然活着的孩子时，那个孩子依然紧贴母亲饱满而又冰凉的乳房，嘴巴还含着奶头。只是，年轻的母亲已经没有呼吸，身边的手机里有一条短信，短信写的是：“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
一个村庄的少年在救援队伍来临之前，从村庄朝省会成都方向走，一直走了三天三夜。他边走边绘地震被埋人员的位置图，图上详细标出受灾乡镇，为救援人员提供了一份抢救生命的救生地图。“你们让我再救一个人吧！”一个受伤的小战士在余震到来的紧要关头仍不肯撤离现场的行为，让人见证了什么是崇高。
在学校，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两次返回已经倒塌的教室，背出受伤的同学，交给活着的校长。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子汉在学校围墙倒下的瞬间把同学推开，把灾难留给自己。一个教师一再冲进教室，抱出十几个孩子，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许多开阔地，成了临时避难所。许多帐篷，成了临时的家。一顶救灾棚里，通常整齐地排列着几张床，住着一家或几家人。帐篷里面，婴儿安睡，母亲安睡。帐篷外面，寻找亲人，救援伤者的行动一刻也不曾停歇。人类在强烈的地震面前，不再有人定胜天的狂热幻想。因为天灾实在由不得人类的意志力量掌控，人类只能把灾难的损失降低到最低程度。
帐篷、担架，成了特殊的手术台。伤员跨省大转移，接受治疗，中国铁路成为转运伤员的大动脉。2008年5月19日上午，四川首列转运二百余名伤员的列车从绵阳开往重庆，随后，更多的伤者从四川起程，被送往全国各地住院治疗。几天、十几天、二十几天、三十几天或更长时间过后，许多人的伤口开始结疤，带着隐隐的伤痛，从二十多个省份的医院出院。
震区出生的可爱孩子，许多家长不约而同地取名震生、车生、篷生，顾名思义是在地震时、在救援车上、在帐篷里生下的孩子。这些孩子多么不幸，一出生就失去了那么多亲人。他们多么有幸，一出生就看到了那么多人间大爱、人间真情。
还有一种叫做心理救治的救援，也在灾区进行。媒体对此称为心理干预，即对震后出现抑郁症的人群，特别是出现抑郁症的小孩进行心理干预。
是的，孩子在地震那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成长起来的心智，难以言喻。地震阴影，山一样沉重地压在他们的心头，这就需要心理干预。我对心理干预满怀关注。电视里的一个老师给身心受伤的孩子们上课。这是一个心理救援志愿者，来自遥远的地方。她站在帐篷里，站在孩子们中间。她给每个孩子都发了一张白纸，她举着一张白纸一边说话一边示范。她说：“大家看着，这是一张完整的白纸，这是地震前的我们，整齐、干净。可是，地震中我们受了伤，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现在，请大家回忆一下，地震中失去什么，就在自己手中的纸上撕去一些什么，好吧，开始。”孩子们哑默无语，低下头，纷纷在纸上撕起来。有人撕着撕着脸就变了颜色，有人撕着撕着就哭起来。
地上七零八落飘着孩子们撕下的、不规则的纸片，飘着孩子们内心的创伤。
一个男孩把手中的白纸撕得惨不忍睹，救援老师走到他身边，问他撕去的是什么。男孩含泪说，左上角是他父亲没了，右上角是他母亲没了，中间这条边是他爷爷、奶奶没了，左边那个洞是学校塌了，右边那个窟窿是家没了。“右下这个角呢？”救援老师指着那个有折痕的右下角，轻轻询问。男孩抬起头说：“右下这个角，是我叔叔，他还没有消息。”老师沉默一会，温柔地拥住男孩：“瞧，你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残缺的世界，但你必须面对。而且，还要从这残缺的世界里飞翔起来。”接下来，老师让每个孩子都讲述了他们撕去的那个部分是什么。然后，一起用支离破碎的纸折成一架架纸飞机，走到帐篷外的空地上，集体数着一、二、三，同时把它们掷向空中。纸飞机在空中飞翔，孩子们黯淡的眼睛亮了一点点，甚至，有的孩子含泪笑了。
没有先知先觉能够看到，这个不同寻常的2008年国际护士节正在孕育着一场举世闻名的灾难。其实，与先知先觉无关。地震是地球释放内部能量的一种自然现象，中国是世界上地震多发的国家之一，也是世界上最早研究、记载地震的国家。中国历史上记载的大地震很多，较早记载的一次地震，是周幽王二年(780)陕西歧山地震。《国语》载：“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是岁也，三川竭，歧山崩。”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地震，是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1月23日)夜，陕西渭南一带和山西蒲州等地发生的强烈大地震，死亡人数有姓名记载的达83万余人，不知名的遇难者不计其数。
时序进入20世纪，人类因地震造成的劫难仍有数十次之多。1906年4月18日，美国旧金山大地震，震级8.3级。1920年12月16日，宁夏海源大地震，震级8.5级。1970年5月31日，秘鲁钦博特大地震，震级7.6级。
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大地震，震级7.8级。2004年12月26日，印尼苏门答腊岛亚齐附近海域大地震，震级超过9级。
古今中外的地震学家一直都在寻找地震来临的先兆。远在公元132年，中国古代科学家张衡就发明了精致的地动仪，装在京城洛阳监测地震。现代地震监测网站遍布世界各地，但地震预报仍是世界性的科学难题，在地震前成功预报并转移的地震记载近于凤毛麟角。1975年2月4日，中国辽宁海城地震，震级7.3级，是世界历史上唯一一次成功预报的地震。海城政府在震前几个小时就收到了非常准确的地震预报，然后进行紧急疏散。专家估计，这次地震假如没有预报，地震死亡人数应该是10万人左右，但实际上海城地震死亡人数是1300多人。也就是说，这次地震的准确预报使10万人幸免于难。
地球由地壳、地幔、地核三个部分组成，是一个运动着的球体，至今已有45亿岁。它在运动变化中会产生一种巨大的、作用在地壳单位面积的力，叫地应力。在地应力的作用下，岩层发生弯曲变形、破裂，地震就会发生。
地震有三种：陷落地震、火山地震、构造地震。当地下溶洞或矿山采空支撑不住地面压力而造成塌陷引起震动时，陷落地震就产生了。当地下熔岩冲破火山通道喷发出来引起震动时，火山地震也产生了。当地应力的作用使岩层发生弯曲变形、破裂产生的地震波传到地面时，就是构造地震发生了。地震震级，指的是地震能量大小的等级。一次地震只有一个震级，震级标准最初由美国地震学家里克提出来，所以又称“里氏震级”。小于2级的地震，因人类感觉不到而称为微震或弱震。2至4级地震，称为有感地震。5级以上地震，会引发不同程度破坏，称为强震。7级以上地震称为大地震。
里氏8.0级的汶川大地震，把北川夷为平地，最终只能封城，成为地震博物馆。
……5月19日14点28分，走在街上的我忽闻警报声、汽笛声尖锐鸣响，3分钟后沉寂。我默默。我知道，为表达全国人民对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深切哀悼，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决定，2008年5月19日至21日为国悼日，在此期间，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致哀，停止公共娱乐活动，外交部和我国驻外使馆设立吊唁簿。5月19日14点28分，全国人民默哀3分钟，届时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
我还知道悼念仪式过后，参与救援的搜救队将再次搜遍汶川大地震中的每个角落，确认再无幸存的生命迹象后渐渐撤离。从此，各灾区将进入不留死角、全面消毒、推倒重建阶段。人与自然的历史一直就是这样，人类建设家园，灾难毁灭家园。然后重建、毁灭、再重建！重建新秩序，任重而道远。
汶川大地震，终于过去了。但是，地球上的地震永远不会过去。作为地球上的匆匆过客，我想我们究竟应当做什么，或者怎样做，才不至于在下一场大地震来临之前两手空空。
(原创于2008年盛夏，再改于2013年初春)
一地落叶(节选)
十七地球人
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刚要入睡，门外响起了突然而至的敲门声。
这是我读到的最短的科幻小说的名篇，那是1981年。我没有记住作家的名字，也没有记住小说的标题。但小说内蕴的力量，几十年间一直尖锐地撕扯着我。
越想越不明白。地震为何，频袭地球？
十八《钟形罩》
上午，参加纪念XXX的追悼会。XXX，生于X年X月X日X时，卒于X年X月X日X时。
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么简单。先是浓缩成这短短一句，然后，这短短一句也要被时光之手带走。这不是生活残酷，而是自然铁律。面对这种铁律，人的内心很痛。那种痛，是一种不能触摸而又离你很近的痛。比如你的头痛、胃痛、腰痛，虽然只隔一层薄薄的皮肤，但你却束手无策。你不能划开你的皮肤，去抚摸，去安慰那头、那胃、那腰。
下午，我不再思考死亡带给人的茫然，静坐小楼读书。读的是美国西尔维娅？普拉斯的书，书名《钟形罩》。2007年冬天我第一次读它，留下了深刻印象。今天是第二轮阅读的开始，这是一本很好的书。读的过程中速度很慢，我读读停停。
“我合上眼眸，世界倒地死去；我抬起眼帘，一切重获新生。”西尔维娅？普拉斯，她写得多好。黄昏来临时，我想，我也许该停止思想走出书房，走下楼梯去食人间烟火了。
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