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兆学疚的闲白后,对他大有好感,而他口口声声的天津人,也使大家心里有了亲疏厚薄之分,对于田中之雪的那点怜惜爱美之心,早荡然无存。同仇敌忾一致对准了外人,纷纷对田中兄妹白眼相加。
田中之雪开口不得,只得鞠身而退。
田中龙一只得开口道:“二小姐要待如何?”
黄千珊咄咄逼人,道:“当然是要教训她了!”
小榕树道:“姨,算上我一份儿!”
兆学疚几乎要笑了出来,他这老大为了架秧子、砸明火都不惜自矮一辈,端的是能屈能伸。但看群情已经煽动起来,大伙儿会在这两人之后联口对付日本人,又不禁满意地偷笑,小榕树偷空儿也投过来一个满意的眼神,兆学疚更是得意,一转头看见柳生,似也很不平静,心思却是不在场上。兆学疚心思一动,忽然想到,这妆园中人,只怕来路都不简单,莫非柳生也自和这些江湖中人有旧?而这心思只一转,就又被眼前的局势吸引了。
眼看黄千珊和小榕树冷笑着逼上,田中龙一忙道:“你们看来没弄清楚主次,这会要追查的是要盗宝的贼,德管家,是不是?”
德管家为难,忽然抬头高声道:“小王爷,您发句话吧,别让老奴为难了!”
众人这才发现,那纳兰小王爷竟站在亭顶上,百无聊赖地看渐渐熄灭的焰火,他道:“别查贼了,时辰不早了,困了,送客人走吧。”
田中龙一脸色一变,正想说什么,只见那小王爷道:“你们就有贼心贼胆也没用,再为这吵,只说明你们都不是真正的贼。德叔,你打开箱子让他们瞧——”
那太监自有些不情愿,却也只好依言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空无一物。
小榕树黑溜溜的大贼眼乌溜溜地在眼眶内翻滚着,脸色阴晴不定;兆学疚却也吃惊,视线一圈一圈地漾着波纹,不知在想什么;柳生恼怒地拼却小榕树和兆学疚思量的目光,去逼视伏翼,而伏翼仍在无知无觉地死睡……
众人都吃惊,那小王爷似乎觉得很无聊,快声道:“就是这样,那轴胎是昨晚丢的,与今晚的客人无关。且自灯灭火发后,是我先出来,自在这里看着。”说着举了一举放在一边的潦望筒,道:“硫火移光法,暗渡陈仓,外围、内围,各自手段都不错,可惜嘛都没有了。大家受了惊,只当看了场戏,改日赔罪,至于受伤的,都是有贼心贼胆的,两不追究,所以,都散了吧。”
田中龙一和小榕树一伙都哑了,什么栽赃辩解都是多余,没想到黄雀在后,将什么都尽收眼底,什么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这小王爷厌世懒散,却不是个纸糊的虚架子,何苦一味儿逼着跟他做冤家?既然他不追究,眼下也只望能脱得个干净。
众人都好笑,闹哄哄地开始散,田中龙一脸色不定,忽然冷声道:“小王爷未免也说得太轻描淡写了,我们黑龙会一行十五人,除了两个不在现场,就只有我脱了火场,其余十二名武士,全被人刺死在里面,这也能不追究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黄千珊亲见火场里的尸体,知道此言不差,只低下头看了看伏翼,又看了一眼秋老虎,伏翼睡着,秋老虎却冲黄千珊乐,黄千珊脸儿一红,心里一热,自寻思道:他怎么也舍命救我?
秋老虎似知她所想,低声道:“二小姐,不必多虑,秋某对你,决没坏心。”秋老虎顿了一下,黯然道:“我也有个女儿,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大火,是做爸爸的无能,不然只怕也是和你一般美丽神气了……”
黄千珊看他黑脸中只眼眶透出红来,心里大怜,记起他在火场里如疯似巅地唤千儿,于是柔声道:“她叫秋千对吗?”
秋老虎低下头,再说不出话。黄千珊心里既怜惜又感动,正想说出些更软的话来,却留意到兆学疚赞许地看过来,心里就有几分不快,于是杏眼一瞪,转头回到场上。
只见那小王爷却荡着腿悠然地与田中龙一辩道:“你需知道今日是你们东洋人的劫杀日,这几年都是如此,你待要追究我也不怕,这场火和乱看来也是你们招来的,追究了来也别忘了加上我家这一份儿。”
田中龙一的脸色一变再变,自也不愿得罪所有的人,于是他只看定了秋老虎,道:“听说天津卫的老大都是有来路的,树老大自是出身不凡,而秋老大,听说是霍元甲的族亲对吗?”
秋老虎正陷于儿女情长中,听到田中龙一问自己,当下只好强打精神,大刺刺地道:“不错!”
话音刚落,人影一闪,正是那娇怯怯的田中之雪左手一招,当喉插到,兆学疚看着只摇头叹息,又是这一招。这女孩儿出手时全然不顾的东洋女孩的乖巧温柔,一出手就狠毒不已,真有损形象。
兆学疚看不过眼,自去怂恿小榕树插手,小榕树却一脸献媚地挨着黄千珊,道:“姨,您去吧,那丫头也忒欺负人了。”
黄千珊嫌小榕树肉麻,但心里还是很受用,而秋老虎和伏翼方才舍生忘死地救了自己,当下和这两伙人的关系又亲近了几分,而又见秋老虎狼狈不堪地招架遮隔,田中之雪却招招致命,当下大怒,裙子一荡,已大步插了进去,挡在了秋老虎前面,那田中之雪不敢伤她,只好避着,黄千珊却不让人,抬手望那张雪白的脸上就一掌挥下,娇喝道:“放肆!天津卫的道上最忌见青,你一出手就要人命,也太缺乏家教了吧!你当这还是1900年让你们东洋人为所欲为吗!”
田中之雪大怒,看看田中龙一,只好硬生生地忍下,退到一旁。
田中龙一上前道:“二小姐,我们没有恶意,只想请秋老大使出霍前辈的迷踪拳。”
黄千珊“哼”的一声,道:“想偷学么?”
田中龙一早知道不能和女人斗口,当下只当没听到,目光如电,只冷冷地逼视着秋老虎道:“来无影、去无踪,重拳出击,乱步迷踪。方才在火场中,连毙我黑龙会十二个武士,并在我这里划下一道的,正是霍元甲的迷踪拳。”
秋老虎有点发蒙,却听那纳兰小王爷自在亭顶上极不耐烦地逐客:“你们既已找到凶主儿,只管找他就是。只是别再在我的王府里唱戏撒野,我困了,德叔,送客!”
众人虽然好奇,但也怕惹祸上身,当下巴不得这句,纷纷涌向门口,秋老虎跑在了最前面,胡子只盯着秋老虎,眼里几乎要淌血,田中龙一却道:“忍!真是他,以他的身手,你去也是白白送死。”
胡子满脸不忿和痛恨,却又不敢违令,只眼睁睁地看着秋老虎消失。
兆学疚站在那里,迟迟不见举步,原来他抬头瞧着那小王爷就有点子发怔,也不防小榕树和柳生已经做了甩手掌柜,当下只好认命地半扶半拖了猪一样醉眠着的伏翼走,黄千珊却仍嫌不好,硬要兆学疚背着,兆学疚无奈,只得依从。
行两步,忍不住,又再回头,只见那小王爷迎风望月的身影竟是说不出的熟悉,却又说不出的别扭……传说人本来就是泥捏成的——过去的,经过岁月的煅烧冷凝,就被打磨成了陶瓷,成型、坚硬、只可破碎、不可更改,而未来却还是软绵的,等着时光的冶炼和磨砺,没到生命之火熄灭的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你这一生,到底练成的是怎么个花色瓷品——只是做人如果没有坚强的意志和心灵,就像一只脆弱空虚的瓷瓶,任何一点外力都可以将你击碎……他,真的已经碎了吗?
没有答案。
兆学疚转身怅怅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