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失魂落魄地呆坐着，郑叔躺在自己怀里，林宇把他轻轻地放下，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怒视着老泪纵横的陈伯：“告诉我！”
“你不会懂的。”陈伯无力地往后倒在墙壁上。
“说！”林宇朝他怒吼。
“还记得我当初对你的冷淡么？当我那一天去接你的时候，心情复杂得要命，本想对你痛下杀手，斩草除根，不再让老爷有任何念想，斩断和以前的一切孽缘，可是他千叮万嘱一定要带你回来的兴奋劲让我不忍心，他好久没有那么快乐了，我真的不忍心伤害他，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把你接回来，让你变成一个纸醉金迷的富家少爷就行了，可是，谁曾料想你竟然和他那么性格相像，经历、为人都那么接近，我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泽世，就因为这样，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解开所有的疑团，除掉所有的仇人，然后和我拔刀相向。”他两眼空洞，像是在交代遗言，“我原打算面对这一切，可谁知道小姐她竟然没死，她为老爷背负了一切，老爷如今又为我背负了一切，冤孽啊！我从没有预料到这种结局！苍天造孽！”
“为什么说我和他很相像？”
“你还是太幼稚了，你真的以为他会告诉你他有多苦吗？这个男人什么都藏着掖着不对别人说，那么多年前，我陪着他冒着冷雨踩着泥泞的山路，他那时候身体已经完全被击垮了，心也早死了，他心爱的女人怀着他的孩子跳崖殉情，他被自己的父亲欺骗，被命运玩弄。他想要回去然后收拾东西离开，可是你真的以为他是吵架之后离开的吗？不！不是！我们回去的时候，屋子前又围了很多人，堂屋里躺着两具尸体，老爷因为儿子的离开急火攻心当场就毙命了，还有一具尸体是少爷那漂亮可人的未婚妻，这个姑娘跟着我们后面追了出去，可是却在黑夜里失足跌到水塘里淹死了，早上被经过的人发现，运了回来。”林宇浑身发抖，他没有想到事情的结果竟然是这样子的，这一切令他无比恐惧，“你死的是自己的养父养母，但是他却害死了自己的恋人以及自己的骨血，也害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更害死了一个花一般的年轻小姑娘，她有什么罪过呢？那么美丽、那么年轻、那么纯洁，多水灵的一个天使啊！是的，他以为都是他害死的，一切都是他的罪过，他不该动私情，不该忤逆封建孝道，你不会想象那一晚他恐惧的样子，那种痛苦恐怕还没有一个人类经历过，他那时候就已经像是一只鬼了。我感受得到，却描绘不出，我搀着他，他浑身比死尸还要冰凉，不停地打哆嗦，他没有晕过去，张大了嘴要哀嚎出来，可是他仅仅张着嘴而已，听不到一点声音，他完全没有气力了。那一晚他就花钱雇乡亲们把父亲和那姑娘草草埋了，家里有的东西全部分给了寨里的乡亲，带上现钱和我离开了那个痛苦的地方。我们来到了这里。你很难想象他以前是多么一个乐观开朗的孩子，可是那时候的打击让他苍老不少，他变得不再喜欢说话，不再和任何人贴心，也不再笑，他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默默地做善事，可是结果是什么呢？你又不是不清楚，全天下蒙受他恩惠的人全都背叛了他，还以一种高贵的姿态讨伐他，可是他不反驳，也不委屈，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他依旧默默地去帮助那些‘高尚’的人，这十多年来依然是这样，没有丝毫动摇。我这一生真庆幸能给这样一个伟大的人做仆人。”
“他从没把你当做仆人过。”林宇说这话想要安慰陈伯，他俩都沉浸在郑叔所有的苦楚里面，无可自拔。
“不要打断，”陈伯摆摆手，“诗诗四岁的时候到了这里，老爷那一天欢呼雀跃，躲在房间里乱嚷嚷，他知道安柔还没死。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子的，安柔打工的时候在当时还是郑氏旗下的国大酒店那里无意看见了老爷，打探到了他的住宅，便打电话让自己的母亲把诗诗带到西界来，她自己并没有和孩子碰面，只是让母亲带着诗诗到某个指定的地方去等，安柔的娘亲姓刘，所以给外孙女起了刘姓。果然，老爷看见了那个可怜的脏兮兮的孩子，他一眼就瞄到了孩子手上的表，又凝神看了看那位伪装的脏兮兮的女人，他的眉宇间竟露出一分喜色，转眼间又掩藏起来那份欢喜，他收养了那个孩子，可是他却始终不敢接受安柔还活着的事实，于是吩咐我去四下打听。那时候，你父母还没有当地户口，所以完全查不到，直到十多年后终于在城市广场那里碰到了，他们在那里卖油炸食品为生，老爷远远地就认出了她，害得我完全没有时间把她带开，他当时是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一次，但是安柔身旁却有一个男人，老爷面色铁青，失魂落魄，他吩咐我去打探一下情况。我和她见了面，可是她却不愿意和那个男的分开，她说那男的这么多年来牺牲了自己的幸福照顾她，自己不会抛弃他。我当时恶狠狠地跟他说老爷会让他们死，可是安柔丫头却说，‘我相信，我死了，泽世也不会苟活。’我想，肯定就在当天，为了保险起见，她给你留了那封书信。我不能让老爷再经历一次苦楚，安柔出于道义和良心而不愿意离开那个男的，这我完全理解，但是在我这里，没有什么比伤害老爷的心更加严重，既然出现了让他欢喜，那为何却又要伤害他，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伤害老爷，于是，当天我就找了郑彪，以老爷的名义让他帮自己除掉那两个人，理由是郑氏房地产开发区域的钉子户。在这个地方，杀人很容易，城管、强拆的明着的强盗行径完全拥有司法豁免权，这只会是一场意外，没有人会追究。后来我告诉老爷，他们在城管的一次暴力执法里丧命了。当时他正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开心心地等我宣布好消息，可是，听到的却是这个，他当场吐血，昏死过去，从此以后他变得完全沉默寡言，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每天埋头看书行善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我也很痛苦，看到他这样子，可是我并不后悔自己的行为，若是那个女人活着却不肯回到他的身边，那对他而言或许是更大的一种摧残。我瞒着他这一切，还自以为他并不知道这些是我所作所为，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的我所做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所以他才会说我杀的就等同于是他亲自杀的，这真是一场冤孽！后来没想到莫名其妙多出个你，老爷那时候身心俱疲，重病半年，却还吩咐我送钱去给你维持生计。”
“什么？你说那钱是郑叔送的？”林宇瞪大了眼睛。
“是的，不要打断我，”陈伯又无力地摆了摆手，他一直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独自说着，他喘了一口气，“但是我叫人送去自然会当成送封口费，事情还不止这些，老爷怜惜你，观察你一年后决定好好培养你，所以故意在你捡垃圾的地方安排了一场撞车事件，这些都是他安排的。”林宇睁大眼睛，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一直都处在一场温馨的策划里，是啊，谁又会想到呢？“他希望你能和诗诗相爱，然后成为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就心满意足了，谁知道你报仇的意愿那么强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我不知道你理不理解我，我如今也快七十岁了，日子也没有多少，这一生我最幸运的事情就是结识了老爷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我不希望任何人伤害这个人生满是悲剧的好人，所以我才做了这许多错事，但我并不后悔。我言尽于此，你想杀就杀吧。”陈伯闭上眼睛，他显得特别虚弱，他吐出的这一系列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唉，这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和朋友！
“你走吧，我答应父亲不为难你。”林宇低着头，他并不看陈伯，只听到他艰难地爬起身，走了出去，接着是一声叹息。
“哈--哈--哈！”外面突然传来诡异的笑声，这是一个沧桑的嗓音发出来的哀鸣，林宇抬起头，陈伯正站在书屋右侧的出口那里，左手扶着木长廊，右手握着那把杀了父亲的枪，他头发、眉毛、胡须都早已花白，无力地在风中飘着，这些年他也为人世耗尽了自己一生的精力，高大的他穿着灰色的大衣，依旧那么绅士，可是他早已老态龙钟，这么多年来为郑叔尽心竭力，为那些穷苦的人默默地做了那么多熬心的事，郑叔是决策者，最艰难的事却是他一直在做，可是现在他也已心力交瘁，身心俱疲，油尽灯枯。他身后是湖畔静默的草屋，是满山火红的枫叶，树叶正在慢慢飘落，是碧蓝碧蓝的湖水，一切依旧是那么梦幻，“这枪里有两颗子弹，本来杀你一颗，我自己留一颗自尽的，没想到第一颗还是被老爷抢去了，哈--哈--哈--哈！”陈伯环顾一下四周，大笑几声，他右手把枪指着自己的脑袋，凝神地看着林宇，温柔地笑着。
“不！”林宇哭喊着扑上去。
“砰--”血从陈伯脑袋里涌出来，他站在那里，手枪掉在地上，然后，他终于立不住了，高大的伟岸的身躯翻出长廊掉到湖里，林宇跑出去，尸体沉了下去又漂起来，浮在湖面上，脑袋里的血在湖里慢慢地晕开，四周都开始慢慢变红，所有的枫树也在“沙沙”地落叶，整个世界都在飘落血红，湖面上鲜红的涟漪也向四周扩散开去。湖畔茅草屋里有一只黑黄相间的小土狗跑了出来，伸了个懒腰，它刚刚一直趴在陈伯的帽子里熟睡，现在却被一声枪响惊醒，它摇摇晃晃地走到湖边，在找那个把它从它冻死的母亲身旁捡回来的老伯给它喂食，它昂着小脑袋，睁大着泪汪汪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湖面远处晕开的红色，看到逐渐扩散到岸边血红的涟漪，它以为那是漂在水上的枫叶，兴奋地叫起来，“汪--汪--”数声清脆嘹亮的狗叫声在这幽静萧寂的空谷里，在这碧蓝碧蓝的湖泊上，在这飘落火红枫叶的梦境中，在这个被痛苦绝望充盈的世界里寂寥萧索地回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