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战略布局
因为是秘密公差，王福没多耽搁，草草收拾一下就随我们一起登上了返京的飞机。值得注意的是，王福特意要求带上了他的哥哥王传，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工程师，现在是迪比亚公司的总技术顾问，全面负责科研业务。
商人王福和工程师王传，坊间都流传，迪比亚公司就是由这兄弟二人联手打造的，技术的智慧和资本的力量借由他们这种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实现了融合，成为迪比亚战胜一个个竞争对手、一路走强的根本保障。从这个意义上说，王福的这个“带上哥哥王传一起上京”的要求并不算过分，而且也在上级允许的范围内，于是，我们同意了。
因为对王福的商人性格颇有芥蒂，我下意识地想与之保持距离，便让同事们将自己的乘机邻座安排成了王传，与公司“副总裁”一路交谈，这样既不至于显得自己过分冷落对方，又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那个王福，他是个精明的商人，老于世故，应该不会自讨没趣的。
但我落座后发现自己失算了：我左边确实是工程师王传，但右边的位子却是空着的——很快，那里坐上了一个人。
是王福。
那一刻，我忍不住有些动怒，这个商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连政府专机工作人员都被收买了？
别忘了，这可是国安委的特别专机！
“抱歉，我这个哥哥是个技术痴，不太会说话，”王福一脸歉意，赔笑道，“我是来这里准备随时救场的。”
“王总是怕您这位哥哥泄露了公司的商业机密吧？”我直言不讳。
“哪里，哪里。”王福一脸尴尬，同时暗暗向哥哥使个眼色。
“跟商业机密无关，”王传憨憨一笑，“我只是个工程师，主抓技术研发，对公司的经营状况所知甚少——”
“合作是要建立在互信基础上的，”王福见王传说话欠妥，急了，忙接了话过去，“政府都准备把国家战略规划告知我们了，我们公司还有什么理由隐藏自己的小秘密呢？更何况为国效力本是所有国民的义务！”
“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两位不必介意，”我开始圆场，这两人私底下的这种小把戏，无伤大局，直接无视就行了，“国家战略这东西，很多时候都是阳谋，明摆着让人看的，没必要藏着掖着。”
“是，是。”王福点头笑笑，不再说话。
王传也跟着点头赔笑。
这一路上，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流。
几小时后，我和王传、王福兄弟二人坐到了国安委的北京专场会议室里，等候中央领导入场。这时会场上已经坐上了好几家企业的代表，国企民企都有，许多都是老总和副总同时到场，看到这情形，我不禁有些惊讶，这次的动作真的不小。
会场并没有挂条幅，也没有发任何会议材料，但与会的诸位企业家们显然都已经被提前告知了会议内容，并没有显得慌乱。
我请来的王传、王福兄弟被安排坐在圆桌的右下位置，斜对着大门，与之邻座的分别是北大青空太阳能公司和长城工业总公司的负责人。王传显然是第一次离国家航天事业这么近，有些激动，忍不住一再向长城的负责人问这问那，而王福则一改商场上的市侩作风，与邻座打过招呼后便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声不响，在这个严肃的场合表现得很合格。
看到这情形，我心下暗笑，俗话说“大憨二奸”，这兄弟二人的性格正应了民谚。
晚上十点半，主管国安委工作的那位中央领导入场了，当那张平时只能从电视上看到的微笑面孔出现在大家眼前时，整个会场顿时惊讶了——这种会议原本没必要让他这种级别的领导人主持。全体与会者本能地起立以示礼貌，但中央领导随和地摆摆手，让大家都坐下，然后便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我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发现委员会的内部常务例会这才刚刚结束——中央领导明显是没有休息就直接转场到这边来开会了。
会议的开场很简单，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完全是直奔主题。
“请各位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我国必须未雨绸缪，制定自己的外太空太阳能产业规划！，”中央领导的话开门见山，带着一股他那个小圈子里的人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大气，“具体的方法就是民企和国企一起发力，把新能源产业和宇航产业紧密结合，占领未来的产业制高点！接下来，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意见吧。长城工业公司，你们先来？”
会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长城工业总公司的两位代表身上，殷礼明、张新强，此二人是会场仅有的两位航天界人士，又是中央直属国企，排在最先也合情合理。而殷张二人的先后发言也是典型的国企口吻，张口闭口“遵守中央指示”“维护国家利益”，当然，按照中央领导的要求，他们也表示要“和民企通力合作”“携手并进”，只是在具体的方案上含糊其辞，显然是不大情愿。
中央领导眉头微皱，然后点名让北大青空表态，后者的发言同样很标准，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也没有多少实质意义。
中央领导接下来点了迪比亚，于是，猛料开始了。
“我认为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合作！”王福上来就开始炮轰，“如果‘民企’‘国企’的标签还这样一直贴下去的话，这场占领未来产业制高点的国家级规划，最终难免又演变成一场国进民退、国富民穷的闹剧——”旁边的王传吓坏了，赶紧起身制止自己这个弟弟。
一旁列席会议的我也不禁吃了一惊，这个王福貌似市侩，没想到骨子里还藏着这样的桀骜之气。
“王总，请注意你的措辞，”会场工作人员站了起来，以礼貌而不失威严的语气警告道，“这是个严肃场合。”
“没关系，让他说。”中央领导摆摆手，示意工作人员坐下，“这是个严肃的场合，同时也是一个讲真话的场合。”
中央领导此言一出，会场顿时安静了下来，但气氛却变得有些诡异，与会者们脸上神色各异，有的惊讶，有的疑惑，有的尴尬，还有的则扫视着迪比亚的两位与会者，脸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
发起炮轰的王福此时已经安抚住了惊恐不安的哥哥王传，重新坐定，但出于对哥哥的妥协，他也不再说话。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主持席上，忽然发现，中央领导的脸色很平静，以往那种标志性的微笑消失了。
下一瞬间，我搜索一遍回忆，赫然发觉，在内部会议上，他是没有微笑的。
“你是不是认为，我会当后娘？”中央领导静静地看着王福，眼中波澜不惊。
“是。”王福语气平静，身旁的王传则一脸苦笑——所谓真话就是这样的东西，很多时候都是讲的人很痛快，而听的人却很难受。
中央领导以手势制止了蠢蠢欲动的工作人员，看着王福，眼中露出好奇的神色：“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北京？”
“因为我不想错过这个机遇。”王福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很黯淡，“新能源领域竞争激烈，就在几年前，光伏产业四强之一的无锡尚德都扛不住，破产了……如果不想办法拓展新的发展空间，迪比亚很快就会面临同样的处境。就在这时候，我们接到了政府递出的橄榄枝，只要同意合作，就能搭上国家政策的快船，找到新的增长点，将公司做大做强，将企业带到一个全新的高度，这实在是个巨大的诱惑，我无法拒绝它。”
“但你依旧有顾虑。”中央领导指出。
“是的，我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被国营资本吃掉。”王福顿了顿，说，“毕竟这场合作中我们民企不掌握主导权，一切都是官方说了算。”
“恕我直言，王先生，”中央领导打断了王福的话，说，“有没有主导权，重要吗？主导权和赚钱并没有必然联系，现在的很多民企都早已掌握了官商勾结的生存技巧，和贪心的官员们里应外合，做假账，吃空饷，变相侵吞财政拨款。这种做法风险虽然大了点儿，获利还是十分丰厚的，据我所知，许多民企都在觊觎这样的机会，有些家伙甚至为此抢破了头——你们对此不感兴趣吗？”
中央领导这番话无疑是重磅炸弹，整个会场顿时陷入一片恐慌中，无数若有所思的目光都肆无忌惮地投注到了迪比亚的两位老总身上。
我心下大骇，不知领导这招是敲山震虎，还是准备真的动手——要知道，他的外在形象分明就是民间传说中“笑面虎”的化身。
“领导误会了，我们一直都是合法经营的！”王传急忙站起来辩解，说话时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迪比亚可从没干过什么违法的事情啊……”
中央领导笑着摆摆手，让王传坐下，依旧饶有兴趣地看着王福，等待答复。
王福环视会场一周，将周围那些复杂的目光收入眼底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是很喜欢钱，但是我的野心很大，这种野心使我看不起那种短期投资，用一句话说，我这个人‘所谋者大’，喜欢放长线钓大鱼。”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样。
王福眼神投来的瞬间，我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羞辱——这个王福，根本就不是市侩的商人！他是个老狐狸，在关键问题上从来不会含糊，之前接洽时，他在我面前装孙子，纯粹是因为我级别太低、没资格听他说实话！
这个家伙……
“很好，我喜欢有野心的人，”中央领导点点头，“人有了野心，才能成就大事业，优秀的企业家在本质上都是野心家——这是实话，我不想矫饰。”
“谢谢。”王福点点头，对中央领导的理解和认可表示感谢。
“但是有一点需要注意，”中央领导缓缓地说，“所有野心家的崛起都离不开强大的外界助力，尤其是官方人员的支持，企业家同样如此，你所熟知的高科技企业，从波音飞机到三菱重工，从飞利浦到西门子，每一家的发家史都是一部典型的官商勾结史。王先生，你的公司想崛起，同样绕不开这条路。”
“但是它们成长在一个平等的竞争环境里，没有被贴上身份标签。”王福说。
“没有标签？”中央领导笑了，“事实上，三菱就是个财阀集团，有深厚的官方背景，它天生就带着胎记，其他那几个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他止住笑，双手叉合，双眼静静地看着王福，“王先生，我觉得，你的公司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所谓的‘平等的竞争环境’，而是政府主动给出一个具有强制性自我约束力的不干涉承诺，是吧？”
“是的，我希望在合作中，官方能给自己戴上紧箍咒。”王福坦白，“我希望我的公司能以企业的姿态来参与这次合作，而不是政府衙门，那会伤及企业的活力本源。”
“那几个企业之所以能展现惊人活力、获得巨大发展，是因为它们的企业目标和国家的战略目标保持高度一致，不论是战时还是和平年代。”中央领导说话时俯身前倾，紧盯着王福的眼睛，“要改变的不是官方，而是你们，王先生，你本末倒置了。”
“我是个做企业的，只考虑企业本身，我不懂国家战略。”王福敷衍道。
“所以，你需要我的指引。”中央领导说。
刹那间，我有一种感觉，这个王福，会被重用，中央领导深信自己有那个驾驭能力。
“哥，你怎么看？”王福扭头问身旁的王传。
“啊，什么，合作啊，”王传有些不知所措，“我觉得挺好啊，国营高科技企业技术实力雄厚，我们和它们合作一定会有很好的前途……是的，前途挺好！挺好！”他看看旁边长城工业总公司的两位老总，努力点头。
王福定定地看着哥哥的脸，然后，叹了口气：“我不这么认为。应该戴上紧箍咒的是政府和它的国企，而不是我们，因为我们是弱势群体，也是科技创新的活力本源。”
“啊！”王传大惊，会场许多人也表情大变，中央领导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个王福还不就范，这已经是不识好歹了。
“你能代表迪比亚公司吗？”中央领导问王福。
“能，我是公司的法人代表。”王福说着，歉意地一笑，“我也只能代表这么点儿东西了——如果迪比亚公司不能接收约束，现在还可以退出吗？”
“可以，”中央领导说着，用手势制止了工作人员们，“你要是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意入伙，随时可以离开——不用担心什么泄密，国家战略这东西，很多时候都是阳谋，明摆着让人看的，这次也一样。”他宽容地摆摆手，“底下负责具体工作的同志们把‘国家战略’这东西给教条化、神秘化了，变得过分谨慎，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真的可以走吗？”王福惊讶了。
“当然，”中央领导笑笑，“我多次公开表态，要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作用，这一表态在国家战略层面上同样有效。今天咱们搞这个规划，就是本着自愿加入、平等协作以及按劳取酬的市场经济原则，系统架设方案效仿了美国上世纪的‘阿波罗’工程的模式，但是要比那个宽松自由得多，所有参与者都有权利选择各自的进退。”
“你是说，以股份公司的形式组织合作？”王福若有所思。
“是的，”中央领导点点头，“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特殊的股份公司，一个以推进并实现国家战略为最终目的的盈利机构，一个‘国家战略股份有限公司’，贵公司只要参与，就会成为股东之一。”
会议现在隐隐有演变成中央领导和王福二人辩论赛的趋势，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众人看着中央领导的眼神由敬畏变为困惑，再变为惊讶；而对于王福，众人的目光一开始是惊讶，后来变成了嘲笑，最后，则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嫉妒，这些嫉妒者里甚至包括了长城工业总公司的那两位高管。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和中央领导这样面对面地坦白交流，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个魄力和中央领导正面辩论。
“这个股份公司的名字，叫什么？”王福忽然问道。
“就叫‘solarcity’。”中央领导说。
“跟穆思科那个一样？”王福皱起了眉头，“这不是侵犯商标权了吗？”
“照你这么说，美国政府的‘星球大战’计划同样也侵犯了好莱坞的商标权。”中央领导笑笑，“放心吧，我们这个政府规划只是官方工程，不注册企业商标，所以不构成侵权。”
“为什么要非要用这么明显的一个名字呢？”王福说，“它，太直白了。”
“要的就是这种直白。”中央领导说，“我说过了，国家战略这东西，很多时候都是阳谋，明摆着让人看的。”
“这样明目张胆地搞，拾人牙慧，就不怕穆思科笑话我们吗？”
“笑话？”中央领导笑了，“王先生，你以为穆思科的点子完全是个人原创的，没有官方在背后推动？”
“这……”王福迟疑了。
中央领导脸色严肃下来：“抢占未来新能源产业制高点的事，早已经不是一两家民营企业的事了，美国政府在幕后规划，能源部和NASA都在暗中配合，穆思科那三个公司不过是傀儡。”他顿了顿，环视全场，“这也是国安委把我国新能源交通工具、太阳能光伏产业的所有龙头企业和中国航天工业总公司都召集过来的原因，现在这已经不是商业竞争了，而是国运之争！我们的国家规划取名solarcity，他们根本笑不起来，因为这是在将它们的军！”
会场凛然。
“坦白地说，我把名字定为‘solarcity’，就是在故意恶心美国佬，”中央领导说，“现在已经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新能源产业已是全世界公认的兵家必争之地，美国佬玩阴谋，我们就玩阳谋，两家一起玩，看谁玩得赢！”
“以阳谋对阴谋？”王福若有所思。
“就像太极推手。”中央领导说，“这是新玩法，上个世纪美苏冷战时‘两军对垒、泾渭分明’的全面对抗模式已经历史被证明是个错误，如今世界经济一体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所以各大国都必需学会如何和对手共处，在斗争中共同进步。既然已经分不开，那就一起玩，他怎么玩，我们就怎么玩，你来我往，水来土挡。”
“这样一来，就必需动员所有类型的力量都加入到该计划中来了，”中央领导说，“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挑战和意外，民企是重要的生力军。王先生，你如果实在在担心官方资本吃掉你的企业，现在就可以退出，但是，我有个信息必须透漏给你，”他话锋一转，“我已经向穆思科发出邀请，邀请他加入我国这个solarcity计划了，我和那个美国人已经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什么？”王福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会场也是一片惊呼。
“你如果怕了，随时可以走，”中央领导脸上又泛起那标志性的笑容，“但是，你的对手可不一定怕，没准儿他会同意合作呢。现在，王先生，您也看到了，主要股东名额有限，而且竞争激烈，请给我一个答复，迪比亚还要退出吗？”
在全会场的目光聚焦下，王福又一次陷入了焦灼状态，他现在面临一个赌局，一个事关生死的赌局，他必须做出抉择。
时间静静流逝，而中央领导似乎有无限的耐心，一直等待着。
“迪比亚不再退出！”王福给出了答复，只是这一次，他眼中闪动的不再是兴奋，而是无奈和决绝。
迪比亚的退缩，将是死敌的机遇。
就这一次，拼了！
“好，”中央领导满意地点点头，“我们的会议继续进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