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杨虹袅袅婷婷走了来。见了朱万青，轻声唤了一声：“朱叔。”向朱云一眨眼，两人便躲了里面去。过一会儿，朱云走了出来，顺手把一沓钞票天女散花般扔到朱万青面前，仍是不冷不热地道：“给！这是杨虹他爹给的三千块钱，让去买家具！”朱万青一听，惊得表也不填了，把那散开的钱归拢，抬起头来，道：“什么？买家具的？”便叫杨虹。杨虹出来，朱万青颤抖了声音问：“你爹是怎么说、说的？”杨虹蛾眉低垂，面庞微红，道：“爹说，先把家具买回来，明年再修房子。”朱万青道：“明年，明年我拿什么修房？”杨虹道：“爹说，要是你答应了修娘娘庙，明年赚一幢房子是十拿九稳的！”朱万青听了，低了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杨虹又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朱云见了，便道：“该说的你就说嘛，怕什么！”杨虹更低了眉目，就红了眼圈道：“爹说，如果不答应……”朱万青忙道：“不答应又怎样？”朱云白了朱万青一眼，道：“这你都不明白？人家也不是嫁不出去。硬要到你屋里受一辈子穷？”朱万青听了这话，急了，忙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答应修？”话一出口，自己也惊住了，心里道：“怎么就这么容易地把原先的话给否定了？”可仔细想想，不走这条路，还有什么路可走？一想到面前这位乖巧的儿媳和未来的房屋，失悔了一会儿，心里也便平衡了。待了一会儿，杨虹要走，朱万青便道：“回去告诉你爹，那庙，就按你爹的想法办，可别太张狂！”杨虹“嗯呀”一声，去了。这里朱万青才去接着填表，一看，表不见了。四处寻找，才发现刚才拢钱时，一时心里激动，把那表也拢在钱里面了。展开，已是皱巴巴的，怎么也弄不平，这时就想道：“先进不先进，也真没什么要紧的，一个虚名，就等上级定吧！”便也懒得填那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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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应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句俗语，杨友志修娘娘庙的消息竟沸沸扬扬传了开去。这一日乡党委书记传了朱万青去。朱万青自是不知道什么事，赶到乡上，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里聚了很多人，周书记就开了他的寝室门，让朱万青进去坐了，说了句：“你等等！”出去时又带了门。朱万青见党委书记一脸庄重，便不敢先问，只乖乖地待在里面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周书记端了自己的特大号茶杯进来，在朱万青对面坐了，先啜了一口热茶，然后道：“你们村的下欠款收得好，全乡就你们一个村完成任务，乡党委准备嘉奖你们呢！”连说这话也是没表情的。朱万青道：“这是你领导有方！”周书记却是岔开了话题，说：“让你做先进个人的表已经报给县委了！你这个同志不知是怎样想的？表给你这么久了，不填了送上来，害得我们又来帮你填一份。”朱万青想了一想说：“我以为不急着要呢！”周书记说：“哪会儿不急着要？不急着要我会亲自给你送去吗？这个月底，就要开会了！”说到这里，周书记就转了语气，面孔也比刚才更严肃，说：“听说你们村杨友志要重修娘娘庙，有没有这回事？”朱万青突然一愣，没想到消息竟传到党委书记耳朵里了，怪不得周书记脸上像挂了一层霜。慌乱了一会儿，便否认道：“没有呀！”周书记还是紧盯了他问：“真没有还是假没有？”朱万青见周书记问得紧，便软了口气道：“没听说过！”周书记道：“没听说过不等于没有！还有人反映你也参与了这事。说你们是儿女亲家，杨友志修庙，你怎会不知道？”朱万青更是吃惊了，却做了万分委屈状，道：“周书记，这真是冤枉好人了！别说杨友志修庙根本没这回事，就是有，我会去搞这些名堂吗？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当干部的得罪了人，总有人往你身上糊屎！”周书记道：“我也相信你不会去参与！当干部几十年了，这点觉悟都没有？但无风不起浪，回去要好好查查，有这事就要坚决制止下来！既然评上了先进，就要事事先进，免得别人说三道四！”朱万青道：“是！我回去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周书记道：“我找你就是这件事，这是件大事不是小事，过一两天我还要亲自到你们村上来，深入实际了解一下！”朱万青道：“欢迎你来！”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回到家里，急忙来找杨友志。杨友志听了，倒不慌不忙，道：“这有什么不得了的，知道了就知道嘛，迟早是要叫人知道的！”朱万青见杨友志这个模样，更急了，道：“这又不是学雷锋做好事，有什么值得宣扬的？我这个先进当不当不要紧，但总不能让我背个处分下台？”杨友志道：“先进为什么不当？先进要当，庙也要修，我们也来个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朱万青道：“你说得轻巧，究竟有什么锦囊妙计，就说出来呀！”杨友志就道：“其实你不必遮遮掩掩的，就对了姓周的讲有这事，只是不要承认自己参与了的！”朱万青道：“当时我只怕惹火烧身，还敢承认。”杨友志道：“你以后见了姓周的，就对他说，通过调查，果真发现了杨友志要修庙。然后就说自己如何采取措施，帮助教育。”朱万青道：“周书记可要亲自来了解的！”杨友志道：“他来了更好，只怕他不来呢！我叫砖窑上的伙计多长只眼睛，只要姓周的在公路一现面，我便派人给你送信。你就立即开了广播，在广播里尽管批评这事。我不怕你批评，哪怕臊我的皮，只要不动真格，瞒住姓周的就行了！”朱万青道：“瞒得了眼前，瞒不了今后，迟早是要现形的！”杨友志道：“今后的事还不好办？你不是说月底去城里开表彰会吗？你前脚走，我就立即动起工来。砖、瓦是现成的，这几日只悄悄去买些木料回来。也不过三五日，那庙就成了。那时，再有人来追究，你又不在家，全无干系。既然修起了，难道还有人来扒了不成？如今当干部的，都喜欢报成绩，不愿意把缺点掏出来臭，自己往自己脸上抹黑？”朱万青听了，觉得字字在理，始放下心来，笑道：“亏得亲家只是小民一个，要是当了大人物，还不知有多厉害呢！”杨友志也笑了道：“一点歪点子，上不得台面的，还要靠亲家扎墙子！”
第二天上午，果然就有窑上的小伙计从小路跑来报信。这里朱万青真的就去开了广播，大声讲道：“村民同志们，你们注意听着。最近村党支部通过深入调查，发现有人要重修娘娘庙。我在这儿打开窗子说亮话，村党支部是万万不会同意的！我们警告这些龟杂种，不管你是什么人，就是我的亲娘老子，也不管你有多少臭钱，都是不行的！全村人民要擦亮眼睛，不要让那些搞封建迷信的人得逞！那些要搞封建迷信的人，我这儿先不点名，如不悔改，我们要坚决打击，决不手软……”正讲着，周书记就跨了进来。朱万青一见，忙过去道：“我正开着广播会呢！你来得正好，是不是也去做点指示？”周书记摇摇手，道：“不讲不讲！你讲的我都听见了！”朱万青道：“到底是你英明！杨友志这杂种，硬还有这个打算呢！幸亏你指示及时，不然动起工来就麻烦了！”周书记道：“你找过杨友志没有？这事要防微杜渐呢！”朱万青立即道：“找过找过，我亲自找过了！我才不管什么亲戚呢！他给我们抹黑，我就敢和他斗争。我们采取了三条措施：一、由我亲自找杨友志谈话。二、杨友志写出检讨。三、保证今后不再修庙！”周书记听了，就连连叫道：“好好，旗帜鲜明，措施也是得力的！”朱万青道：“这龟儿检讨还没交，我才说开完广播会去找他呢！既然来了，周书记能不能也去一趟？”周书记想了想，道：“也好！我也要到兴隆村去，就顺道吧！”二人便往了杨友志家来。进得家门，把杨友志从窑上喊了回来，朱万青就道：“我刚才在广播上讲的，你都听清楚了？”杨友志便有点害羞似的道：“听见了，听见了！朱书记都批评得对！”朱万青便又道：“昨天就对你讲了，叫你写出检讨。可你今天还没交，所以我才在广播上不点名批评你。你的书面检讨写了没有？”杨友志只稍微一愣，便很快回过神来，哭丧了脸道：“朱书记你可知道，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怎么写检讨？我给你做口头检讨，行不行？”朱万青斜了一眼周书记，道：“不是给我做检讨！这是党委周书记，今天专为这事来的，你要给党委检讨！”杨友志听了这话，立即转脸道：“哎呀，这是周书记，我有眼不识泰山，该死该死！周书记，我也是一时糊涂，动了修庙的念头。昨日里朱书记批评教育了，我也认识到不对，坚决改正，保证今后不再犯！”说完，忙叫人去唤老婆回来，说家里来了贵客，一边又要忙不迭地去捉鸡，这里周书记见了，很是感动，道：“知错就改，改了就好！看你这门上，还挂着‘双文明户’的牌子，今后可要多听支部的话，做个好公民！”杨友志不断地点头称是。末了，周书记只是要走，说还有公务。杨友志留了一番，也便作罢。这里朱万青送了周书记出来，周书记道：“老朱哇，你确实辛苦了！我回去就叫广播站的同志下来写个稿件，表扬你！”朱万青听了，忙道：“这可不行，我的工作离上级要求还差得很远！”周书记说：“不要谦虚嘛！过分谦虚就等于骄傲呢！”送走了周书记，朱万青又返身回到亲家屋里，那杨友志正对着他笑。朱万青说：“我只怕露了马脚，吃不了兜着走！幸好，周书记没详查。”杨友志道：“他能查出什么来？别说一个周书记，就是十个周书记，我也不怕！山高皇帝远，他能把我们怎样？倒是你这个土皇帝，我不敢不靠你呢！”朱万青道：“不过，你今后可要收敛些为好！”杨友志道：“这你放心好了！”朱万青又道：“周书记还要让广播站的秀才来写稿表扬我。”杨友志道：“写就写呗，怕什么！”下午果然就来了广播站的伍记者，问了问朱万青，回去便写了一篇文章：《朱支书大义灭亲，杨老板改邪归正》，在全乡的广播匣子里播了。文章播出时候，朱万青又正在杨友志家喝酒，听了广播，朱万青忽地道：“亲家，我现在究竟成了什么样的货色？是好人还是坏人？”杨友志道：“亲家，你想那么多做什么？现在就这么个样，哪还分得清好人坏人？来来来，喝酒喝酒，喝个弟兄好！”朱万青听了，只长叹一口气，道：“好好好！喝酒，喝酒！”遂再不说什么，只一杯连一杯地饮。喝着喝着，身子一歪，瘫在桌下了。这天傍晚，却听见了从朱万青家里传出一阵阵喑哑的号声，号声中夹杂着一串串酒话：“我、我不是人！我、我被坏、坏人，拉、拉下水、水了……哪、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