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在人堆中看到了张国淦，等他默默退出来之后，赶紧上前抓住他的手就往外边走，说：“乾若，我们看副总统去。”张国淦也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段祺瑞塞进了车里。在车上，段祺瑞也不说去看副总统是怎么一回事，一反刚才焦急的样子，就像突然之间哑巴了一样，沉着脸，一声不吱，活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而段祺瑞不开口说，张国淦虽然是满腹疑惑，也不敢问，两人都两眼看着前方，沉默不语。
终于到了东厂胡同的黎宅，张国淦受不了这样的气氛，直觉告诉他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等车一停，他马上就下了车，跑进屋中报告：“总理来了。”
黎元洪赶紧把他迎进客厅，自此，段祺瑞的“哑剧”才真正地拉开了序幕。据有关资料记载，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黎元洪木雕泥塑坐于主位，段、张两人分坐两端。主人不开口说话，客人亦不启齿，呆坐若干时。段祺瑞忽起立向黎氏三鞠躬，黎茫然答礼。礼毕，二人仍还原座。坐定之后，三人仍不开口。此幕哑剧约费40分钟，段氏始起身，向黎元洪鞠躬告退，黎起身送客如仪。”
段祺瑞临走时向张说了一句话：“副总统方面的事，请你打招呼。”张国淦问道：“国务院方面的事呢？”“有我。”段一面回答，一面踏上汽车。
段祺瑞心里的不平、愤懑、傲慢，让他一手导演了这一幕哑剧。
段祺瑞的傲慢不是没有理由的。1903年，他任清廷练兵处司令正使，外加副都统，很受重用；1904年任“北洋陆军”的第三镇统制官，军衔比黎元洪高一级；1910年，任江北提督，兼兵部侍郎，手握兵权，又管理民政；1911年任第二军、第一军军长，直接由钦差大臣袁世凯指挥；国民政府成立后，段祺瑞一度成为陆军总长，在1913年还出任代理国务总理。
而袁世凯对日签订“二十一条”的时候，段祺瑞、冯国璋等致电北洋政府表示强烈的反对，言辞强烈，“有图破坏中国之完全者，必以死力拒之，中国虽弱，然国民将群起殉国”。但是，在日本的强硬态度下，袁世凯仍然选择了屈服。段祺瑞无奈之下，称病请辞：“自去冬患病，饮食顿减，夜不成寐。迨至今春，遂至咯血，多方诊治，时轻时重。医言血亏气郁，脾弱肺热，亟当静养服药，方能有效。迄今四月有余，方值国家多故，未敢言病，现大局稍事平定，拟请开去差缺，俾得安心调理，冀获速痊等情。当传谕少给假期调养。兹据续请开去各项差缺，俾得安心调养，庶获就痊。”
而后，“筹安会”的成立，让段祺瑞更加气愤，在召集亲信开会的时候，义正词严地说：“大总统执意要恢复帝制，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劝诫，当年，我领衔发过共和的通电，如今若再反反复复主张他称帝，我段祺瑞在国人眼里是什么东西？这种事，只要我还在这个职位一天，就要反对到底。”
的确，段祺瑞发表过共和的通电，通电中是这样陈诉的：内阁、军谘、陆军并各王大臣钧鉴：为痛陈利害，恳请立定共和政体以巩皇位而奠大局，谨请代奏事。窃维停战以来，议和两月，传闻宫廷俯鉴舆情，已定议立改共和政体，其皇室尊荣及满、蒙、回、藏生计权限各条件：曰“大清皇帝永传不废”，曰“优定大清皇帝岁俸不得少于四百万两”，曰“筹定八旗生计蠲除满蒙回藏一切限制”，曰“满蒙回藏与汉人一律平等”，曰“王公世爵概仍其旧”，曰“保护一切私产”。民军代表伍廷芳承认列于正式公文，交万国和平会议立案芸芸。电驰报纸，海宇闻风，率土臣民，罔不额手称庆，以为时机至顺，皇位从此永保，结果之良秩越古今，真国家无疆之休也。想望懿旨，不遑朝夜，乃闻为辅国公载泽、恭亲王溥伟等一二亲贵所尼，事遂中沮，政体仍待国会公决。祺瑞自应力修战备，静候新政之成，惟念事变以来，累次懿旨，莫不轸念民依，惟国利民福是求，惟涂炭生灵是惧，既颁十九信条，誓之太庙，又允召集国会，政体付之公决。又见民为国本，宫廷洞鉴，具征民视民听之所在，决不难降心相从。兹既一再停战，民军仍坚持不下，恐决难待国会之集，姑不论牵延数月，有兵溃民乱、盗贼蜂起之忧。寰宇糜烂，必无完土，瓜分惨祸，迫在眉睫。即此停战两月间，民军筹饷增兵，布满各境，我军皆无后援，力太单弱，加以兼顾数路，势益孤危。彼则到处勾结土匪，勒捐助饷，四处煽扰，散布诱惑。且于山东烟台，安徽之颖、寿境界，江北之徐州以南，河南之光州、商城、固始，湖北之麻城、襄樊、枣阳等处，均已分兵前逼。而我皆困守一隅，寸筹莫展，彼进一步，则我之东、皖、豫、即不自保。虽祺瑞等公负自励，死生敢保无他，而饷源告匮，兵气动摇，大势所趋，将心不固，一旦决裂，何所恃以为战？深恐丧师之后，宗社随倾，彼时皇家尊荣、宗藩生计，必均难求满志。即拟南北分立，勉强支持，而以人心论，则西北骚动，形既内溃，以地理论，到江海尽失，势成坐亡。祺瑞等治军无状，一死何惜，特捐躯自效，徒殉愚忠，而君国永沦，追悔何及？甚非所以报知遇之恩也。况召集国会之后，所公决者尚不知为何项政体，而默察人心趋向，恐仍不免出于共和之一途，彼时万难反汗，是徒以数月水火之患，贻害民生，何如预行裁定，示天下以至公，使食毛践土之伦，歌舞圣明，零涕感激，咸谓唐虞至治，今古同揆，不亦伟哉？祺瑞受国厚恩，何敢不以大局为念，故敢比较利害，冒死陈言，恳请涣汗大号，明降谕旨，宣示中外，立定共和政体。以现在内阁及国务大臣等暂时代表政府，担任条约、国债及交涉未完各事项，再行召集国会，组织共和政府，俾中外人民，咸与维新，以期妥奠群生，速复地方秩序。然后振刷民气，力图自强，中国前途实维幸甚，不胜激切待命之至。谨请代奏。”
在二次共和的时候，他也作出了重大贡献：“共和国体，原以致君于尧舜，拯民于水火。乃因二三王公迭次阻挠，以致恩旨不颁，万民受困。现在全局威迫，四面楚歌。颖州则沦陷于革军，徐州则小胜而大败。革舰由奉天中立地登岸，日人则许之。登州、黄县独立之影响，浸遍于全鲁。而且京津暗杀之党林立，稍疏防范，祸变即生。是陷九庙两宫于危险之地，系皆二三王公之咎也。三年以来，皇族之败坏大局，罪实难数。事至今日，乃并皇太后、皇上欲求一安富尊荣之典，四万万人欲求一生活之路而不见许。祖宗有知，能不恫乎！盖国体一日不决，则百姓之因困兵燹冻馁死于非命者日何啻数万。瑞等不忍宇内有此败类也，岂敢坐视乘舆之危而不救。谨率全体将士入京，与王公剖陈利害，祖宗神明实式鉴之。挥泪登车，昧死上达。请代奏。”而这个通电，调动了所有军界的首领，震动了清廷，为实现共和起到了十分积极的促进作用。
现在，袁世凯已经离世了，所有的恩仇也都一泯而逝。段祺瑞曾认为，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可哪里想到，半路出现个黎元洪，悲怆的情绪不言而喻。那些辉煌的从政经历好像不再是他傲慢的资本，而是他痛苦挣扎的源泉。正因为有如此的经历，更让他愤懑不平，却还要拱手相让。由此，上演了这一幕哑剧，更多的则是让人哭笑不得。
但是，段祺瑞不得不“忍痛割爱”，草拟了袁世凯的遗令：“民国成立，五载于兹。本大总统忝膺国民付托之重，徒以德薄能鲜，心余力绌，于救国救民之素愿，愧未能发捻万一。溯自就任以来，昼作夜息，殚勤作画，虽国基未固，民困未苏，应革应兴，万端待理；而赖我官吏将士之力，得使各省秩序粗就安宁，列强邦交克臻辑治，抚衷稍慰，怀疚仍多。方期及时引退，得以休养林泉，遂我初服；不意染疾，侵至弥留。顾念国事至重，寄托必须得人，依《约法》第二十九条，大总统因故去职，或不能视事时，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本大总统遵照《约法》，宣告以副总统黎元洪代行中华民国大总统职权。副总统忠厚仁明，必能宏济时艰，奠安大局，以补本大总统阙失，而慰全国人民之望。所有京外文武官吏，以及军警市民，尤当共念国步维艰，维持秩序，力保治安，专以国家为重。昔人有言：‘惟生者能自强，则死者为不死’，本大总统由此志也，中华民国五年五月六日。国务卿陆军总长段祺瑞。外交部长、交通总长曹汝霖，内务总长王揖唐。财务总长周自齐。海军总长刘冠雄。司法总长、农商总长章宗祥。教育总长张国淦。”
这一天，黎元洪也无暇多想些什么，可是到了傍晚，黎元洪思绪连篇。此时，他正在客厅里，踱着步，背着手，时而抬起头，时而又低下去。看来，袁世凯的死给他的打击不小。旁边，陪伴的张国淦也是心绪不宁。去了葬礼，还没听到什么，就让段祺瑞匆匆拉了回来，却对视了那么长时间，不知寓意为何？他们不知道“金匮石屋”，也不知道那里面发生的事，虽然茫然，但正值危机之时，这种态势不允许他们不知所措，也只能凭借看到的这些事去猜测了。
黎元洪心里盘算着：“国内各自为王，烽烟四起。现在你走了，偌大的国家该怎么办呢？”黎元洪心里清楚，自己不适合这个位置。所以，他压根儿也没往自己身上想过。另外，作为副总统，也不得已做了很多令国人不高兴的事；现在袁世凯走了，自己会不会受牵连，还是个未知数。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国家，怎么办？袁世凯在的时候最起码还有个向心力，现在，这个位置也是很多人窥视的啊。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再滋生什么事端？国事难料，前途堪忧啊！”
正当黎元洪心绪不宁的时候，徐世昌来了，黎元洪忙把他迎进来，忙道：“卜公，夜里造访，准是有什么大事吧！”
徐世昌脸色沉重：“是啊，大事情，我得详细跟你说说。”
黎元洪也一脸正色道：“卜公，有事不妨直说。”
“宋卿，项城一死，国不能无主，我今天就是为这事而来的。”徐世昌看着黎元洪，一脸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黎元洪说道：“有事咱们开门见山地说吧，我知道，凭心而论，国家的事我是不应该参与的。中国共和了一阵子又改为帝制，我是不赞成的，但是我又怎么能拧得过项城呢？国人也不会理解我，甚至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理解我自己。现在，项城去了，国人也不能理解我，而我自己也理应避嫌不参与国事，但是目前来说，国中无人，相当繁乱啊。”
徐世昌哈哈大笑，弄得黎元洪糊里糊涂。待笑声止住之后，看着黎元洪探究的神情，接着说道：“宋卿，你这是说什么呢，倒是给我说糊涂了？今天我此番前来，真是有重要的事情。”
黎元洪说：“卜公，你倒真是会宽慰我，我一直都想着自己做过的事，有些事，难辞其咎。你说吧，我有这个心理准备。”
徐世昌又笑了，“宋卿，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直接跟你说，我今天不是来罚你罪的，我是来请你继任大总统的！”
“什么？”黎元洪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卿，实话跟你说，项城当着我和芝泉的面说的，要大总统的职位由你来继任。现在已经和各方面都商量好，基本上定下来了。一听让你当，大家都很拥戴，你就不必犹豫了。”
徐世昌言语间，极为坦诚，但是黎元洪依然半信半疑。世事潜移默化的影响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他不相信天上会掉下来馅饼，却知道一步走错，自己就会掉进陷阱。
黎元洪思来想去，也觉得不对：徐世昌同意我当这个大总统，应该是可以信得过的。之前袁世凯称帝的时候，准备让徐世昌当这个国务卿，最终却到了段芝泉的身上，卜五就成了寓公。当然要我当总统，他是举双手赞成的。除了我，也就剩下段芝泉了。而那个人，他是断然不会选他的。可是，段祺瑞可是个不敢小觑的人。当年他连项城都不怕，还终日与项城一较高下。现在，袁项城死了，他还会把谁看在眼里？同意我当总统，怎么可能呢？不跟痴人说梦一样吗？”
于是，黎元洪想不透，马上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卜公，按您这么说，段芝泉也同意我当总统？”
“我看得出来，他也是诚心诚意的，你大可放心！”徐卜五信誓旦旦地说。
这就更让黎元洪猜不透了，“那小扇子怎么说？”
“你是说徐树铮吗？”
“是的。”黎元洪点点头，说：“芝泉的主张，多出自此人。”
“这话说的是不错。”徐世昌说：“不过，据我所知，在这件事上，徐树铮比段祺瑞还坚决呢。”
这让黎元洪更加不解了，徐树铮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人做事情稳重、冷静，对现实看的很清。也许知道段芝泉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难以服众吧。他若当总统的话，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啊！”
“徐树铮这个人啊，不简单。”黎元洪目光悠远地看着窗外。
“这倒是无所谓，当大总统总归是一件好事。”徐世昌一派轻松地说。
黎元洪也宽慰道：“卜公，各方的盛意，宋卿心领了。但是当总统一事，我还得再思量一下。烦劳您转告各位，近日内，宋卿一定会给个明白的答复。”
徐世昌知道，黎元洪这是想争取时间，与他的四大金刚商量一下。于是，也便顺水推舟地说：“宋卿如此谦虚谨慎，是国家之福啊。不过，还是快点择个日期宣布就职为好。国不可一日无主啊！”
徐世昌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谦虚话，便离开了。
而黎元洪自送走徐卜五之后，想的就更多了。所有的事情都让他顾虑重重：自己不管当总统、都督，还是副总统，都形同虚设，没有实权。自己若要当上大总统，能不能自己拿主张？各派系能不能协调好？都是个未知数啊！另外，姓段的不争总统，这也太出人意料了，他是怎么打算的呢？他可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啊，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放弃呢？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事呢？最奇怪的是这个小扇子，这回扇的是什么风呢？他不助姓段的夺天下，肯定有什么隐情，否则怎么会把天下拱手让给我呢？但这中间到底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呢？
黎元洪陡然不安，一想起徐树铮，就让他脑袋疼。虽然没有直接发生冲突，但是徐树铮的为人和才干，他可是领教过的。他身边的四大金刚合起来也不如一个扇子吹得风大啊。这些让黎元洪怎么想也没有想明白，他隐隐约约有很不好的预感。
金永炎、哈汉章、黎澍、佛言，这四位是他黎宋卿的支柱，是他身边着名的四大金刚。
今天在黎元洪的客厅里，发生的事有点多了，让他很费脑筋。他觉得自己的思路已经打不开了，也许别人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于是，他急忙让张国淦把“四大金刚”中的金永炎找来。因为四个人中，金永炎是最有计谋和胆识的。
“炎公，”金永炎刚一进来，黎元洪就拉着他的手说，“事情你都知道了，眼下徐卜五、段芝泉一唱一和，都要我来做这个总统，我觉得事有蹊跷。”
“怎么说？”金永炎问。
“芝泉这个人，野心勃勃，也有资格争这个位置，徐树铮也应该理所当然帮他争。而如今项城死了，他们应该垂涎三尺才对，怎么反而往外推呢？”
“按理说，你继任是天经地义的，谁也说不出来什么。也许他们只是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吧，所以，不如送个顺水人情了。”
“事情决不会是这么简单！”金永炎的话，让黎元洪很失望，关键是这样的理由太过直白了。于是黎元洪又低头沉思。
“其实，无论怎样，当总统都是一件好事。”金永炎见黎元洪顾虑重重，又说道：“有资格争总统之位的，恐怕就你与合肥（段祺瑞出生于合肥，因此，黎元洪背后这样称呼他）了。双雄相对，都争一样东西，必是你死我活。而我们若居于人下，情况对于我们来说就很不利；居高临下，就会大不相同了。我们有实力可以与之抗衡，纵然斗不过，也死得轰轰烈烈。
“你的意思，我应该当这个大总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