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怪异而恐怖的声音越来越多了，而且越来越清晰，一扇扇铁门像地狱之门一样，在我眼前突兀地流过，我的心紧紧地抽在一起，几乎快要到了窒息的边缘。
超人去跟一个医生说了几句话，然后那个医生看了看超人，又看了看我，才带着我们向病房走向。这里房病就是与众不同，个个都像关禁闭的暗房，这里的医生看上去也都不怎么正常，僵硬着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停尸房里看尸体的师傅。不过我想他们脸上的僵硬可能是他们的保护****，不然每天看着这些恐怖片段，听着这些鬼哭狼嚎，他们早该变得和病人一样疯疯颠颠了。
“到了。”我听到超人这样说。
那扇门被紧紧地锁着，看到医生拿出钥匙慢慢转动锁眼的时候，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面该是一幅怎样的画面？我突然想起在若干个日子以前，在超人家里看到的情形，那天我先是听到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叫，而后是超人打开那扇门其中的一道门，顺着那声叫喊，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篷头垢面的样子，我清楚的记得她在坐在地上的，她不停地敲着墙，两只脚在地上蹬来蹬去，她只是叫，用像哭声一样的叫喊声。
现在，我就站在这扇门前，里面关着的她还是和上次看到的她一模一样吗？经过治疗或许她会有一些起色，会恢复一些记忆，她会认出我吗？会记起我和她曾有过那么深刻的仇恨吗？
门“哗”地一声打开了，我先是被汹涌而来的腥臭味呛得上不来气，紧接着触目所及的就是我想像中的惨不忍睹。她依然坐在地上，脸上的神情是木然而呆滞的，两只眼睛依然没有一点光泽，像被人丢弃的烟灰，暗淡而荒芜。她像上次一样用手敲着墙，两只脚毫无意识的在地上蹬着，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叫喊，而是在唱一首不知名的歌曲，应该是一首快乐的要命的歌，她总是啦啦啦或啊啊啊的唱个没完没了。
我们进来她显然是知道的，先是她的歌声停止了，接着是她像小偷看到警察一样把自己藏到床底下，而后她从床底下探出头来静静地看着我们。
超人走过去，蹲在床边叫她，他说：“妈，是我，您的儿子。”
她看着超人，看了很久，她的目光好像在搜寻着什么。
“妈，您儿子来看您了，您好好看看，再摸摸我的脸，您的儿子，我是您的儿子。”
超人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本能地把手缩回去，还往后缩了缩身体，然后依然依然用搜索的目光盯着超人看。
“我是您儿子，您儿子，想想看，好好想想，您的儿子，有个小孩叫王超，长大以后变超人……”
她有了一些反应，尽管那反应很细微，但还是被我们注意到了，她的嘴动了一下，好像在说着什么，走近仔细一听，才听到原来她是在说有个小孩叫王超……
看来这句话是他们母子从小到大经常说起的，是一个母亲在儿子小的时候用来哄他开心的关爱。她看着超人，渐渐地她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尽管只是单一的白色光茫，可是她的神情中却能看出高兴的情绪。她摸了摸超人的脸，然后她笑了，尽管那个笑看上去那样匪夷所思，可是它却包含了一个母亲对儿子与生俱来的母爱。
“妈——”超人哭出来，他用自己的手把她的手包起来，心疼地放在胸口，“妈，您不知道您有多伟大，您居然认得我了，认得我了。”
她傻笑着点头，嘴里不停地说着有个小孩叫王超。
超人把她从床底下拉出来，她像猴子一样跳到床上继续她的傻笑。或许那不是傻笑，而是一个妈妈看到儿子时欣喜若狂的表现。女人的骨子里携带着与生俱来的母性情结，这是上帝造人时就赐予她的一份特殊情怀，女人在小女孩的时候就喜欢抱着娃娃，哄娃娃睡觉，和娃娃交谈，长大以后变成了人妻和人母，就更懂得了母性真正的意义，她要照顾家，照顾丈夫，照顾孩子，还有照顾双方父母，所以女人的性格多是善良、体贴、温柔、易情绪化、唠唠叨叨的。
看着超人和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心里的恐惧也逐渐打消了，我向他们靠过去，挨着超人坐下来。
突然，她又变得狂燥不安起来，她的笑就在我靠过来的一瞬间灰飞烟灭了，她又开始怪叫，但不是无意识的，而是对着我怪叫，她的样子看起来那样恐怖，像被关进地狱的小鬼一样。
“啊——啊——”她在床上跳起来，用两只手一起指着我，“啊——啊——”
我吓的立刻站起来，跑到门边，此时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头皮直发麻，“超人，超人……”我的声音在叫嚣的空气中颤抖着，我已经打开了门，下一个动作就是以火箭的速度冲出去。
“妈，您怎么了？”超人跳上床，一把拽住了她，“看着我，您看着我，我是您儿子，有个小孩叫王超……”
可是这一次他的这句话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她只顾着发疯，只顾着怪叫，甚至她玩命地推开超人，玩命地向门口跑过来。
“医生！”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利用大喊叫来医生，好在医生来的及时，见此情景他先是跑过来把门锁上，然后又跑回去叫人。
可是超人在里面，他会不会有危险？我悄悄拉开铁门上的小窗户，正好看到她面目狰狞的脸贴在上面。
“啊——”
我吓得险些晕倒，这时我看到超人扑过来，一把抱住她，把她往后拖。
“妈，妈——”他不停地叫她，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有个小孩叫王超，长大以后变超人……”他试图再次唤醒她的记忆和母性，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失败了。
“啊——”她仰天发出一声狂吼，只见她眼珠翻滚，脸色涨红，她用力挣开超人，猛地张口血盆大口，我以为她是要再次扑到门边来，可是没有想到她却扑向了超人。
“超人——”我急的大叫，我拼命地去拽那扇门，可是无论怎样就是拽不开，这时我才想起这扇门被锁上。
“超人——啊——不要！”
天呐，她竟然咬住了超人的胳膊，血，我看到血了，尤如开闸的河水一样奔涌而下的红色液体，它们悲伤的从超人的胳膊上落下，在地上开出一朵朵殷红的小花，然后它们蔓延开来，流向屋里的各个角落。
“医生——医生——超人——超人——”我思维被掏空了，现在的我除了大声喊叫，别的都已经不会了，或许我也疯了，也和超人的妈妈一样了。
很多很多的医生，他们冲过来打开门进去，他们振压了刀，把她绑在床上，我看到一个医生手里举着的注射器，那里面的药水一定是镇定剂，他走向她，尽管她不停地挣扎，那支注射器还是刺进了她的体内。
这样的场面让我感到熟悉，我看过很多小说和电影里的情节都是这样的，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们会变成现实，而且就在我眼前悲伤地演绎。我本来已经不那么自责了，因为超人说他从来没有怪过我，可是现在看到这样的一幕，刚刚被我压到心底的自责又浮了上来。妈妈用爱心创造了我，而我却用她给予的爱心去毁灭别人，这该是一种亵渎，一种罪恶的亵渎。
我应该受到惩罚，他们应该把我关起来毒打我一顿，或是把我扔到荒无人烟的地方，让凶猛的野兽把我吃掉。我不会怪任何人的狠心，我只求谁也不要管我，不要救我，就让我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吧，因为那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超人，你没事吧？”我冲进去扶起坐在地上的超人，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我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超人你不应该原谅我的，我是个大坏蛋，无恶不做的大魔头，你打我吧，最好打死我！”然后我又托起他的胳膊，看到那条裂开的伤口，它向外翻着，仿佛张开的大嘴，不断地向外喷涌着悲痛，撒落一地的忧伤。
“一定疼死了。”我说，此时我的五脏六腹都跟着我的眼泪一起抽搐，我心疼地看着那个伤口，好像它是我自己的伤口一样，我不停地说着：“太疼了，太疼了……”
整个世界突然暗淡下来，我的视线早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头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陷在无止尽的黑暗中。
超人说：“不疼。”
可是我明明看到他脸上的泪水，和他额头流下的汗水，它们汇集到了一起，像一滩沉寂的死水。
“真的不疼。”超人又说。
“怎么可能不疼？那么大的一个洞，流了那么多血。”
“我不骗你，一点都不疼。”
看着超人脸上平静下来的表情，我突然明白了他说的不疼是什么意思。其实他是很疼的，不仅伤口疼，而且心里也疼，我能想像得到那种疼的滋味，就好像被无数条毒蛇咬住了全身，但他还不能喊叫，他只能把无法忍受的巨痛拼命嚼碎，再咽下，因为他已经麻木了，就像他脸上汇集的液体一样，即便汹涌，却再也泛不起浪花。
医生告诉我们，病人是受到了刺激才会变得焦燥不安的，早上的时候情绪还很稳定，还自己吃了早饭。
“你们是不是跟病人说了什么敏感的话题？别看她是病人，她的神精也不正常，可是她还是有一些思维的，不要以为她什么都不懂了，跟她说什么她都无所谓了。”医生看看超人，又看看我，他说：“我们对病人的治疗主要是生理上的，至于她心理上的恢复主要还是要靠家人的关心和呵护，多来看她，多陪她聊天，给她听音乐，改善她的情绪，千万不可以让她回想从前不高兴的事，更不能让她看到她不想看到的东西。”
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别看她是病人，神精还是失常的，可是她的思维却没有因此而死掉，在看到某些特殊的事物，她沉睡的记忆还会是突然醒来，所以她会发疯，她会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即便她在此之前已经有了好转，可是在受到强烈刺激的情况下，她刚刚恢复的正常就像脆弱的婴儿一样不幸夭折。而我就是那个让她发疯的因素，在她看到我的时候，她一定想起了什么，只是疾病的原因让她无法表达出心里的厌恶和排斥，她只能大喊，用喊叫来宣泄，她是要冲过来打我的，但我已经逃跑了。于是在超人拽住她的时候，她才会去咬超人，她以为是超人放走了我，她误把我和超人看成是一个整体。
医生说：“你们去包扎一下伤口，然后就回去吧，病人刚刚受到了刺激，打完针已经睡着了，这两天你们最好不要来看她，以免让她再受到刺激，反复刺激病人的情绪，这样是不利于治疗的。”
“走吧。”我拽了拽超人。
超人低着头发呆，一言不发。
“走吧，听医生的话，过几天我们再来吧。”我又拽了拽超人，“是过几天你再来，我，就不来了。”
我拉着超人往外走，我要带他去包扎伤口，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去。
“你还说我不听话，没想到你和我一样，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一个人往前走，把超人甩在身后。我以为他会追上来，可是走了一段我回头一看，他竟然在马路边上坐着呢。
“超人，你要干什么？”我疯了一样跑过去，死死地拽住他的衣领，我正想骂他几句，却看见他脸上的泪水。
“你哭了？”我问。
“没有。”超人说。
“又骗我。”我用手背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我说：“你看，你的眼泪。”
“是汗。”超人说，然后他站起来吐出两个字，“走吧。”
我说：“走，回家。”
超人说：“回个屁家，先去包扎伤口，你想让我失血而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