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县离宁武郡城原本仅有六天的脚程,可不知道是因为持续大雨的缘故,还是官军刻意的人为,庙儿山脚开凿出的那截官道被乱石堵住了。要是提前得知这个消息还好,可以从其他路径去绕,顶多多上个三四天的路程,可楚平安风尘仆仆赶到庙儿山下,瞪大眼睛看着那条被乱石堵满,几乎垒成了一座小山的官道,他不信邪,挽起袖子就往上冲准备豪情万丈的翻越过去!
可他终归只是个拳脚功夫比常人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的小混混,不是那些可以高来高去的江湖高人,几个来回冲刺均以失败告终,结结实实的啃了一嘴的泥,光景好不狼狈。他改变策略又想从石头缝隙里钻过去,可好不容易逮住俩够他身子钻进去的缝子,爬了才两三丈远,前边依然被石头给封住了,他推不动只能往后退,还差点卡在里边出不去!
这把堂堂楚大腿气得够呛,他指着这座小山头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给老子等着,等老子找个传说中的剑仙人物拜师学艺,呵一口气就能把你这狗日的拦路贼吹得灰飞烟灭。你给老子千万别跑啊你。”
他楚大腿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呵一口气乃是剑道中口吐剑气的高深境界。有一点他算是说对了,约莫能够称作剑仙的剑道高手才能做到这一点,就凭他这点儿根骨把式,一辈子都甭想在剑道一途登堂入室吧?楚平安是这样想的,他一直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明明知道还叉着腰破口大骂,还不是为的宣泄一口恶气,长长自己威风,打不过别人,也不能在气势上输掉不是?
楚大腿已经赶了两天的路,也不可能原路返回。他算是逃难逃得晚的那批人,在安陆县城里见识到了八斗兵也不是传闻中那样青面獠牙,无恶不作,他便稍微放宽了些心,赶路不算快,等他赶到这庙儿山脚,附近也就仅剩他一人而已,要不然让别人看到他屡战屡败的窘迫场景,恐怕他得琢磨着杀人灭口的勾当了。
古人都说条条大路通长安不是?被堵的是官家修筑的官道,在官道之前自然是猎户采药人踩出的山道的。不消半日楚大腿便找到了上山的山路,他神采飞扬的奋力前冲,大喝道:“等老子爬到山顶,非要赏你一壶黄汤不可,他娘的,你拦老子啊?你拦老子啊?看究竟谁才是大爷!”
远看山小,近观方大,身在此山,云深难料。
按照楚大腿的预计,凭他的脚力,翻过这座庙儿山还不就是撒泡尿的工夫?可他还没撒尿,老天爷倒是尿个不停,兴许昨夜还喝多了酒,这尿起来稀里哗啦的,山路泥泞难行,楚大腿也被这大雨给冲的迷了视线,竟然是在山里迷了方向。
迷路的不止楚大腿一个。
也许是啃了太多的泥连老天爷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赏了他个狗屎运,楚大腿居然在泥泞的山路里逮到了一只四处乱窜的野鸡。楚大腿倒拎着鸡脚,没多久又发现了一座可以遮风避雨的破庙。
既然叫庙儿山,山上自然是有庙的。
楚大腿实在是同情那只野鸡,它应该是山里的原住民,正优哉游哉的在外边觅食,突然天降大雨,它清楚破庙的位置,不惜变成一只落汤鸡在泥地里艰难前行,好不容易快要到破庙了,却被楚大腿逮了个现成。
在这样一个暴雨天,又是荒山野岭的,忽然间有了吃有了住,这对楚大腿而言幸福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庙里供奉着尊山神爷爷,不过显然是有些年没香火了,破败得厉害,七八处都在漏雨。供桌被人从供台上搬了下来,地上铺了些干柴,显然也曾有不少像楚大腿这样在山神庙里借宿。
不过与那些不讲礼的借宿人稍微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是楚大腿进庙后就从兜里掏了三块湿透的铜板恭恭敬敬的摆在山神爷爷的神像前,又磕了三个响头道:“山神老头儿,这点房钱你别嫌少,你这地头实在是不咋的,也就值这个价了。看在我这么耿直的份上,你可一定得保佑我大富大贵,早点攒够钱去睡楼子里的红牌姑娘啊,要是灵验,下次碰到你开的店,我肯定多扔几块银子。阿弥陀佛,无量寿佛,管你什么佛,那老王八蛋实打实的本领不传授,尽是叮嘱这些屁用没有的琐事,真是烦死老子了。”
楚大腿抱怨一通又将那三块铜板揣回兜里,他师父大半辈子都在做勘测风水地势的勾当,逢庙必拜,称其为“拜山头”,楚大腿虽然不信什么牛鬼蛇神,也不信所谓的寻龙望气,可这毕竟也算是他师父传给他所剩不多的遗产,拜一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能给刘彪那样的孙子下跪,还不能跪山神老爷?当然了,给铜板也就是个形式,山神老爷肯定是收不到的,与其留在这里给其他人捡走,还不如揣回荷包里让人心安。他楚大腿挣个钱也不容易不是?
楚大腿拣了根棍子四下敲打,看看这里边有没有蛇虫鼠蚁啥的,他可不想大半夜睡着睡着就有蛇鼠过来与他同眠。确认没有别的邻居,天色已经晦暗得不行,雷声大作,楚大腿快速的扒掉一身不知道在泥浆里滚了多少次的衣服,光溜溜的在山神庙里跑来跑去,裹在油纸里的火石还好没沾着水,用匕首在地上刨个坑,把那可怜的野鸡放血拔毛剖开内脏再埋进去,上边生起火堆,楚大腿再到山神庙门口借着大雨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边洗边骂你个狗日的雷公劈老子吖,劈老子吖,这雨早不下大晚不下大,偏偏老子要翻山越岭的时候就下大了,成心跟老子作对啊?可你看看,老子有山神爷爷罩着,不怕你,不怕你。
兴致来了楚大腿还扭几下屁股,他这德行要是让南疆的蛮子见到,保不准就把他拖到山洞里去了。把破破烂烂的衣服洗了挂在火堆旁烘着,刨开卖的野鸡,香气四溢。这是楚平安楚大腿上千个日日夜夜以来的小小缩影,以前他是这样,今天他是这样,明天和以后呢?每天是不是依旧这样?
天知道。
楚平安是那种无论外边是何等情形都能鼾声如雷的下贱货色,前几日还有人笑话他说把他扔到八斗兵那边去当俘虏关上个几天,就凭他那战鼓似的鼾声,保管让那些八斗兵睡不得安宁,几天下来就毫无斗志,乖乖缴械了。也有人说那八斗兵还不把他给砍死啊?可这种破坏玩笑话的提问往往是招来白眼,不受人欢迎的。褚长生就是这样的人,努力想和身边的人搞好关系,可效果往往适得其反。而闷葫芦百里鸿鹄还要更糟糕些,他压根儿就不想和旁人多说一句话,是那等卓尔不群的角色。也就只有楚平安这样的下贱胚子才能在底层里混得如鱼得水。
楚平安仅存的几个闪光点之一便是无论他睡得有多死,他对异常声响都特别敏感。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当然他宁愿不要这个闪光点,把它转到帅气度上去,或者让他降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做个小时候衣食无忧,长大后能够带着鹰犬调戏几个良家妇女的纨绔公子。
可这些都不过是他的想象,而现在,这显然有点不合时宜。
楚平安打了个激灵立即从地上翻起,破庙外边的大风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模糊不清的说话声,看起来是有赶夜路的人从附近经过,外边雨大,免不了要到山神庙里来歇脚。楚平安虽然还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可现在已是深夜,根据脚程的计算,除非是在山里迷了整整一天的路,要不然这些人肯定是在大雨之后才上的山,试想大雨天不在山下找地方投宿,反而冒着路滑的风险翻山越岭,楚平安绝不认为这些人是正经的生意人,当即用干柴盖住已经熄灭的火堆,抓起衣服躲在神像后边,见机行事。
果然山神庙外的声响渐渐清晰,有人进庙骂骂咧咧道:“真他娘的晦气,好不容易做成了笔买卖,偏偏撞上这场大雨,电闪雷鸣的,总以为有人在后边追,吓死老子了。”
没有光线,楚平安只能依稀辨别是三个人影,说话那人身形魁梧,似乎扔了个什么东西在地上,声音沉闷。而另一人则明显的哆嗦了一下,颤巍巍道:“老……老大,这荒山野岭的能有什么人?别不是鬼吧?”
这人体格瘦弱,声音尖锐,属于楚平安一个能打十个的货色,都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这人如此胆怯,想必他们做的是那没本钱的买卖,楚平安寻思着自己要是突然冲出去,能不能瞬间放翻三个?反正都是些小蟊贼,捅了黑吃黑,他是没半点愧疚的。
第三人倒是中规中矩,他俯下身用火石燃起柴禾,楚平安借着火光看清这三人容貌,一个体格壮硕,皮肤黝黑,脸上挂着道骇目刀疤,搁哪座山头都是个穷凶极恶的悍匪人物。一个身形瘦小,贼眉鼠须,穿得正紧点,那就是跟在纨绔公子后边出鬼主意的狗头军师,穿磕碜点,那就是官兵巡逻,十次能有九次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盘问的鸡鸣狗盗货色。而最后一个,倒是让楚平安有些诧异,一身绘有山水泼墨画的素净儒袍,一顶青竹朝云冠,腰间悬挂着一卷竹简,怎么看都是个温文尔雅,和闷葫芦处在一个层次的风流人物,楚平安实在纳闷这样的人怎会跟匪盗搅合在一起?
那温文尔雅的儒生打了个呵欠,倒头就睡,迷迷糊糊道:“鬼者,归也。其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血归于水,脉归于泽,声归于雷,动作归于风,眼归于日月,骨归于木,筋归于山,齿归于石,油膏归于***发归于草,呼吸之气化为亡灵归于幽冥之间。所谓鬼不过是人死后的呼吸之气,没什么好怕的,鄙人向周公求取学问去了,两位快睡了吧,神像后边那位,也早些就寝吧。”
那人说完话就真的睡着了,呼吸平稳,也不像是装睡的样子。楚平安一震,这儒生果然不是寻常角色,这才几息工夫就看穿了他藏在后边,瘦削汉子被吓得一屁股蹲坐在地上,道:“这破庙里果然有鬼?”
黝黑的刀疤汉子握着柄尖刀,凶狠道:“这里供有山神爷爷,有个屁的山精野怪,谁鬼鬼祟祟藏在后边?还不快滚出来!”
楚平安没料到自己暴露的如此快,没了先手,他自然是不可能等着这俩悍匪到神台上把他揪出来的,盗匪强人,多半欺软怕硬,他要是跪地求饶装孙子,恐怕这条小命就交待在这破庙里了,当即握着匕首大摇大摆走了出来,恰逢一道惊雷闪过,凭空给他添了几分气势,楚平安面目狰狞道:“天上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死在这里可别怨老子心狠手辣!”
瘦削汉子当下被吓的屁滚尿流,指着楚平安惊呼道:“老大,你快看,有鬼,真的有鬼!”
那刀疤汉子想必也见过些世面,没被楚平安的突然出现打乱阵脚,权衡一通,己方除了他之外的两人一个误以为对方是鬼,已被吓破了胆,另一个是新近入伙的,他可不指望这个只知道呼呼大睡的儒生能够帮上他什么忙,对方底细难知,要真是干起架来,就算能把对方做掉,自己赶了许久的路精疲力竭,恐怕也讨不了多少好处,当即盯着那人拱手沉声道:“兄弟是哪条道上的?”
如果仅有刀疤汉子和瘦削汉子两人,楚平安兴许就动了杀机,可那儒生实在是根底难料,信奉安全第一的他断然不敢就这样放手一搏的,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对方既然已经示好,他便冷声应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羊肠小道。”
那刀疤汉子又问道:“兄弟烧的是哪一炷香?”
楚平安道:“当敬义薄云天的关老爷。”
刀疤汉子收起尖刀,拱手道:“既然都是一路兄弟,何必刀兵相向?你我坐下来权当交个朋友如何?”
楚平安当即收起匕首,笑道:“好说好说,刚才还以为他娘的在这荒山野岭都能等到一笔买卖,没想到却遇到了同道中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楚平安将匕首插回了靴子,没人知道他袖子里还藏有一柄。他走下神台到火堆前坐下,若那汉子有任何的不轨之举,他有信心抢先一步将匕首捅到他心窝子上。
刀疤汉子抱拳笑道:“可惜这里没有好酒,要不然定然与兄弟痛饮。”
瘦削汉子颤颤巍巍过来,指着楚平安问道:“老大,他真不是鬼?”
楚平安朗声大笑,与这两人寒暄几句,互相试探,得知那刀疤汉子姓典,名唤雄信,是宁西郡卧牛山上啸聚山林的土匪强人。但一个月前山寨被一个娘们单枪匹马杀了进去,仅凭一人之力就把一百多号人的匪寨给掀了个底朝天,也算他典雄信命大,熟悉地势,顺着后山爬了下去,这才逃得一条性命。官军落井下石围剿卧牛山的逃逸匪盗,典雄信这才一路流窜到宁武郡来。
而那瘦削汉子姓王,单名一个文字,原本是在驿馆养马的驿卒,但他瞅着八斗大军攻来,要继续在驿馆待下去,不仅差事难保,恐怕性命也得搭进去,于是乎他便做了笔买卖,逃离驿馆,不料半路撞到了典雄信,两人结为一伙往宁武郡去。
至于最后的那名温文尔雅的儒生,则是他们在庙儿山下看到官道被堵一筹莫展时,忽然出现为他们指路上山的。权且算是他们的半个同伙。楚平安听得哭笑不得,还以为碰到了怎样棘手的货色,原来是几个在短短一天内临时拼凑起的小毛贼而已。
楚平安奇道:“不知典老大究竟做了笔什么买卖?可否让兄弟开开眼界?”
楚平安这样问并非是他不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乃是他的确是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响。典雄信指着那一人高的麻木袋子笑道:“好说,老二,去把袋子解开,要是不给她透透气,捂死了可是换不到银子的。”
楚平安已从言语里听出一二,但出于好奇还是凑过去瞧了瞧,王文腿脚利索的把拴着袋子的绳索挑开,很快就露出了袋子里的人儿。一名姑娘伸着懒腰瞅着四周,楚平安看傻了眼,浑然忘记刚才他躲在神像后头仓促间只穿了条裤子,还没勒紧裤腰带,而那裤子早不落下晚不落下,偏偏在这个时候应声滑落。
这可能是楚平安楚大腿这辈子最不愿意去回忆的瞬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