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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父亲

大张旗鼓举办的比武招亲竟然是结怨数代的对头站在了擂台的最后,这场盛会逐渐有转变成一场闹剧的嫌疑,不少人都幸灾乐祸,看田家该如何收场。

田家家主田恪礼走到擂台上的时候,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宣布这场比武招亲作废,反正清平县是他田家的地头,有数百田家儿郎撑着场面,也不怕会激起众怒。再者两家恩怨人人皆知,就算田家抵赖,也只是丢了道理,情理却是仍然还在的。

但田恪礼却是当众宣布将于今夜摆下喜宴大宴宾朋,能觅得如此佳婿也了却他一桩心愿云云。他如此行事反倒让瞧热闹的江湖豪杰摸不着头脑,有人小声嘀咕别不会是田老儿要对王白圭这个王家独子出手,趁他松懈把他做掉吧?这个揣测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可也有人反驳田老儿对独女田心兰宠爱有加,应该不至于把女儿的终身大事都算计进去。众说纷纭,众人皆是把不准田恪礼的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田恪礼说的话似乎也并非是为了应付场面而糊弄过去的权宜之计,田家儿郎撤下擂台后,当即在城内张灯结彩,成车的鸡鸭牛羊从城内各个集市运到田府,丁小满跟着楚平安两人在城内溜达,瞅到田府管事刚刚掏出银票,大半个市集便被搬空,惊呼这是要把整个清平县给买空啊!

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穿着喜庆的大红衣衫在街边准备,田府丫鬟端着糕点,发放给贪嘴的小孩和城里的乞丐,城内忙碌并且喜庆,怎么看都是一桩与恩怨无关的大喜事,那些准备看场好戏的江湖豪杰,逐渐也接受了这副场面,虽然没能见到想象中的打打杀杀有些遗憾,不过有喜酒喝,那也是不差的。

丁小满不住抱怨又被大哥给糊弄了,白白赶了几天的路,也没见着有什么好戏可看。楚平安花言巧语从田府丫鬟那里骗了两块糕点塞到他嘴里,他好歹安份了些,夜色临近,喜事已经筹备得七七八八,丁小满本想着光明正大的从正门进去大吃大喝一番,反正那老头儿说了是诚邀四海豪杰,那些傻不拉唧的黑大汉都算是豪杰,那他和他大哥岂不是大豪杰,大英雄了?可楚平安却是拎着他往后门走,找到一名管事,点头哈腰磨尽嘴皮子,那管事总算赏了他们一份帮厨的差事。这让丁小满气不打一处来,直到楚平安告诉他可以趁四下没人偷吃,丁小满这才心理平衡,跟着楚平安两人在田府上下忙里忙外的端着盘子上菜。

田府单财力而言,称得上是宁武郡首屈一指的大户,此番又打着邀请四方宾朋的旗号,场面摆得不小,足足有两百多桌。除了清平县本地的乡绅以外,席间不乏有宁州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席间觥斛交错,言谈甚欢,皆是等着新人登场。但稍微留了点心眼的人就会注意到,赴宴的人三教九流来的不少,却并无一个王家的人,下任家主大喜之日竟然没一个王家的人前来贺喜,这委实不是个好兆头。

田府后院,楚平安与丁小满两人端着盘子继续上菜,按照管事的叮嘱,下人不得在田府内随意走动,端菜上菜都有既定路线。但楚平安对此显然是置若罔闻,他带着丁小满在田府内晃悠,丁小满便走便扒着盘子,满嘴流油,两人已经从厨房端了十来个盘子,却没有一个送到桌上。

两人的晃荡自然不是在闲庭信步,途经后花园时,楚平安拽住丁小满,后者还在扒一条猪腿,丁小满不悦楚平安影响到他吃东西,楚平安哪管他意见,将他死死按住,看向后花园。那对新人正在花园独处。

新娘子背对着楚平安两人,看不清楚相貌,但体态轻盈婀娜,想来多半是难得的美人胚子。王白圭与谢烽燧均是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与谢烽燧的儒雅相较,王白圭更多了几分英气,今日大喜,又增添几分英武之姿。明月挂角,两人此番独处,称得上是花前月下。

“王郎,这样真的好吗?公公婆婆都未曾前来,他们肯定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我们就这样自作主张,该如何面对他们?”

“心兰,在来这里之前我便下定决心,无论谁要阻挡,我都会带你走的。所幸你爹……岳父大人他如此明晓事理,连他都支持我们,还有什么可惧怕的?我自己的终身大事,岂容他人置喙?你且放心,若王家人胆敢刁难你,大不了我……”

“王郎,不必再说,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已经很知足了,无论怎样,与你成了亲,我便是王家媳妇,会做好本分,努力让他们承认。你也不要总是对自己太苛刻,明日我们一起回王家去请罪。”

“心兰……”

两人的话越来越小声,加上焰火吵闹,楚平安听不真切。很快有丫鬟到后院叫走两人,想必是良辰吉时到了,王白圭是只身前来田家娶亲,所谓迎亲也就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一直被楚平安按住的丁小满险些喘不过气来,楚平安松手后,他咂吧咂吧手指头上的油花,不满道:“大哥,你不能总是这样对我,在城里被那恶婆娘欺负,好不容易出来,连你也欺负我,你们太过分了!”

楚平安并不理会他的抗议,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琢磨个什么事情,很快他眉头一展,没来由的问道:“小满,你说那新娘子跟恶婆娘哪个更好看?”

丁小满闻言一愣,胸有成竹道:“那当然是……呃,好像恶婆娘要更好看那么一点,一点点。”

楚平安笑眯着眼道:“只有一点点么?”

丁小满舞着手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道:“就是这么一点点。”

楚平安满意点了点头,丁小满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悚然道:“大哥,你该不会要跟那恶婆娘成亲吧?”

楚平安狠狠敲了他脑袋两下,恼羞成怒道:“你胡言乱语什么,我只是在想没掺和这场比武招亲凑热闹,算是便宜那小子了。”

丁小满鄙夷道:“大哥,就你那身手,打得过他们么?”

楚平安作势又要打他,丁小满急忙护头,这个时候田府前院已经传来了一拜天地的声音,楚平安收手,走到游廊看场内情形,不少田府的下人都暂且放下手中的事,扎堆围观,楚平安好不容易挤出条缝,两位新人举止甜蜜,深情款款,四周宾朋纷纷贺喜,称得上是其乐融融的。

连丁小满也借着喜庆舞着手里的鸡腿,跟着吆喝呐喊,主婚人清了清嗓子高喊“二拜高堂”,新人就要下拜,就在此时,田府府外有人厉声呵斥道:“高堂在此,逆子,你要拜的究竟是谁?”

宾客哗然,有受邀前来的江湖豪杰以为是有人前来闹事,勃然大怒,拔出刀子就要给田家撑场,但大批身穿皂青色吏服的捕快涌入场中,十几把刀架在这些胆敢出头的江湖豪杰头上,江湖豪杰顷刻噤若寒蝉。田家儿郎在此大喜之日并未携带兵刃,抡起条凳就要与这批来路不明的捕快对峙,一名身穿华服,神态威严的中年人走到前端,冷笑道:“田恪礼与八斗反贼勾结,证据确凿,你们想做甚?要与他一起谋反吗?”

席间宾客大惊失色,若是其他罪名还要好些,可在这等非常时机若与八斗米道有所牵连,那可就大为不妙了。所有人都回头看向田恪礼,想从他口中得到否定的回答,也好有些底气,但众人赫然发现田恪礼已不见踪影,亲赴清平县的王家家主王福拙冷冷一笑,断然挥手,数百名捕快涌进田府抓人,场景一时混乱无比。

楚平安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悬挂在田恪礼身上,田恪礼悄然退去时,他便紧紧尾随,一路跟到了书房。房门虚掩,楚平安堂而皇之推门而入,田恪礼正襟危坐,神情憔悴,哪有先前和颜悦色的样子?

田恪礼轻拍桌案并未说话,书房内光线很暗,仅在桌案上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楚平安半眯着眼道:“田老爷,勾结八斗米道反贼,意图谋反,这罪名实在是不小啊。”

田恪礼轻叹道:“田某自知罪大恶极,别无他求,惟愿一死,望大人成全。”

楚平安讶异道:“莫非田老爷知晓我的身份?”

田恪礼笑道:“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盯上我田家,并且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我田府,除了那张‘天罗地网’,田某人实在想不到还有谁对‘逆贼’如此感兴趣,并且能有如此手段。”

楚平安沉吟道:“天罗地网么,说起来我倒的确是认识这么一两个提竿扑蝉的谍子,不过田老爷,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你的算计倒是能够得逞,可王田两家就得把这笔帐算在官府头上,这实在让我很头疼的。”

原本还算镇定的田恪礼听闻此话,神情一震,额头淌下汗珠,他惊疑道:“大人……何出此言,什么算计?田某人有点听不懂。”

楚平安不拘礼数,随意拣了张椅子坐下,叹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田老爷已经心怀死志,何必遮遮掩掩?在宁武得到消息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奇怪之一是王福清的反应,分明是对王家有利的事情,他却是犹犹豫豫,当然他给出的理由是担心他的侄子,但观他行事作风,他看似和气温厚,行事却是雷厉风行,所以这个理由并不具有十足的说服力,加上他授意下人故意激怒我这等画蛇添足的举动,我就在想会不会是王福清从中看出了什么端倪,他这样做无非是在试探我的反应,把难题抛给我,让我自己解决罢了。”

“奇怪之二是目的,按照常理,冒着与反贼勾结的风险,必定需要有与之对等的回报才会这样做。你田老爷并非是八斗米道的信徒,清平县也并未遭到攻击,你与反贼勾结,能捞到什么好处?再者清平县附近并无反贼活动,你田家在宁武城内也未曾经营什么势力,勾结勾结,你和谁勾和谁结去?既然没有目的,所以勾结这一说法自然是不成立的,而王家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但他们仍然派人赶到宁武。而这个时间点也值得推敲,适逢我宁武军击溃王虎臣大获全胜,士气正盛,鞍不离马甲不离身,若被查出是诬告,王家难免遭到灭顶之灾,冒着这样的风险还是派人来了,只能说明他们手中有确凿的证据。这就奇怪了,不存在的勾结却有证据,除了田老爷您一手炮制,再也找不到别的合理的解释了。”

桌案上有茶具,楚平安为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喉咙,田恪礼的手轻微颤抖,楚平安继续道:“但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莫名其妙的给自己炮制个掉脑袋的罪名,这让我困惑不解,但前往安北县的途中得到田家举办比武招亲的消息,我总算弄明白其中缘由,见到王白圭后,我就更加的确信这一点了。田家小姐与王家公子一见倾心,本该是件让人津津乐道的美事,却因为两家恩怨无法喜结良缘,这是说书先生说破嘴的桥段了,但就这样发生,这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想必都是无可奈何的,可是却有这样一个父亲,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无法在燃起的狼烟中护住自己心爱的女儿,为了女儿的幸福和后半生的依靠,不惜以自己的性命设下一个局,比武招亲正是为王白圭准备的,以他的性子,得到这个消息后无论有没有人推动,肯定都会赶过来,以他本事,要拔得头筹也不算太难,为了给他保驾护航,你还请动了谢家的谢烽燧,有他这个年轻一辈排得上号的高手在,自然不会再有人对王白圭构成威胁。待得王白圭赢下擂台,再广邀宾朋大办宴席,就在新人喜结良缘的时刻,官军突然杀出,以谋逆罪名将新人高堂捕杀……田老爷,你一死,王田两家恩怨了结,新人情比金坚,你们是皆大欢喜,可仇恨都记在官府头上,地方豪绅与我郡府作对,让我如何施展政令?”

楚平安合上杯盖,气定神闲,而田恪礼早已是满头大汗,沉默许久的他端起茶杯想要喝杯茶水润喉,但双手一抖,茶杯摔碎在地,田恪礼凄然道:“难道我一心寻死都不行吗?”

楚平安平淡道:“我尊重每一个人生死的选择,但这是建立在与我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你布下的局若不会对官府造成影响,我自然是冷眼旁观,可这既然将会影响到政令的施展,我就不得不站出来做点事情。田老爷,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之间交流就不会显得很费劲,你要的只是女儿后半生的安稳,而非那些多余的,只会招来灾厄嫉恨的东西。我出去拦下安北县的那帮人,王田谢马四家的毁灭还是新生,全凭你的选择。”

楚平安面无表情的推开房门,走出书房,上百名杀气腾腾的捕快簇拥过来,那间昏暗的书房里仅剩下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以及一名憔悴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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