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营连夜对那位虎头帮的狗头军师进行了审讯，那位绰号黄须鼠的军师果真胆小如鼠，还没动上什么大刑就统统招供，言道他也是猪油蒙了心，对方找上门来，只说和新来的宁州副将不对路，让他挑唆赵二虎与韩副将的争端，他收了银子别的一概不知。
楚平安让他仔细回忆所有细节，为了提高效率，他还特地从大牢里调了几个狱卒过来帮他回忆。没吃过什么苦头的黄须鼠这一夜是鬼哭狼嚎，终于从无数的细节中回忆起了一名青壮汉子的大概模样，这个时候虎头帮的人也把货真价实的红莺送了过来，原来在莺语楼上陪酒的那名姑娘使了易容术，并非是正主。
黄须鼠的回忆与红莺的证词交织在一起，本来模糊不清的线索渐渐明朗，楚平安又连夜调了几个郡守府的捕快过来，查阅户籍，彻夜未歇，硬生生的挖了一份名单出来，不消衙门的人出马，平安营军卒赶在天亮前开始抓人，接连抓了十几名可能是八斗军谍子的嫌犯，而八斗军潜伏在宁武城的人恐怕远远不止双手之数。至少那名假冒红莺，轻功过人的女谍子始终没有抓到。四面城楼守卫森严，肯定还藏身在城内的。
当然彻夜未歇的是调来的那几名狱卒，楚平安是没那精力耗在谍子上边，天亮后他直接派人将这批嫌犯交给郡守府，由着他们自己去审讯，但愿意接手这档子事的人实在不多，因为天亮，便意味着八斗大军开始攻城，战争也由此拉开帷幕。
值得庆幸的是楚平安还算睡了个安稳觉，不是被八斗军进攻的鼓声惊醒。他昨天夜里虽没有去参加郡守府的议事，但李青蔓派了人过来告诉他北大营与城防营、边锋营负责西城楼的防务，三大营合计五千八百人，这差不多刚好是宁武守军一半的人数，但西城楼同时也是八斗军攻击的重点所在。
西城楼外边汇聚了至少五万八斗大军，其余三个城门北门地形复杂，是通往宁州州府北阳城的要道，八斗军很难绕道北门展开攻击，在北城楼只部署了五百守军，数量固然太过单薄，但北门却是最稳固的一个环节。而南门是八斗军最容易攻其不备，展开奇袭的一个选择，八斗大军在南门外也布置了约莫数千军卒，虎视眈眈。邓万春的一千两百滚刀卒负责防卫南门，为求稳妥，韩沧海还拨给了他一百弓手，两百步卒，合计一千五百人，兵力虽与城外的八斗大军有几倍的差距，但那几千名八斗军接到的命令似乎是待机而动，相对而言，南门的压力还要轻些。至于东门，则是李东福的福禄营固守，东门外的八斗军零零散散，约莫仅有不到千人，以李东福的兵力，游刃有余，东门门小墙厚，易守难攻，除非八斗军的人疯了，不然不会选择东门发起攻势。
巡城营负责城内的巡视，随着战争的爆发，城内百姓的不满以及灾民衙役的情绪开始进入一个压抑的环节，只要到了一定程度便将彻底爆发出来。近日来城内的不法之事越来越多，当地百姓与难民间的摩擦越演越烈，这些都是官军很难使上力气的。铁枪营作为宁武城内战力首屈一指的军营，自然不会站到城楼上成为八斗军弓箭手的靶子。铁枪营坐镇城内，做那拆东墙补西墙的糊墙匠。这样的布置大大分散了宁武守军的军力，五千八百人正面抵挡超过五万人的攻击，这场攻城战的兵力比例原来不是一比五，而是一比十。
楚平安没去追究这样的布置是不是有洪承宪和李东福等人的花花肠子在里边，大雨停歇，乌云未散，当他站在城楼上时，数万八斗大军已经布阵齐整，几十丈开外的前沿阵地，一排排的工兵端着钩爪、梯子等简陋的攻城器具，果然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欠缺冲车、云梯、楼车等攻城猛兽，但黑压压的人群要比昨日黄昏时分见到还要震撼，随着八斗大军军中的一阵鼓声，手持长弓的弓箭手出列，人数约莫有千人之多，这群弓箭手搭箭上弦，瞄准城楼，城楼上边立即有刀盾手架起盾墙，守军弓手从盾墙的缝隙里持弓戒备，离楚平安近的那名年轻弓兵持弓的手颤抖不已。
楚平安吸了口气，他今天穿了一身皮甲，是柳菁菁不知道从哪儿找到，执意叫他穿上的。其实除了这身皮甲外，还有一身鱼鳞甲，但他嫌鱼鳞甲太过笨重，两人争执了好一通工夫，才折衷选择的这身皮甲。
在城楼上督阵的军官不少，但多是伍长卒长一类，防守西城楼的三大营头目中，韩沧海陪同李青蔓坐镇郡守府，麾下军卒交由一名都尉指挥，杨韬略则在城楼下调度军械的补充，坐镇城楼上的仅有楚平安而已。
按照说书先生的说法，战争开打双方摆好阵势，大将出阵单挑，骁勇善战的无双猛将往往能够三两个回合便将敌将斩落马下，士气大振。而后长枪一指，麾下军卒一鼓作气，势如破竹，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楚平安还记得他第一次听说书先生说起战争场面的时候，那可是豪气云天，向往不已的。
但这是攻城战，不是野战，没有单挑，也没有势如破竹，战争的过程亦非寥寥数语能够轻松涵盖，每一个飘逸洒脱的字眼都将承载着数以百计，数以千计士兵的性命。
楚平安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这个觉悟，但看到那犹如飞蝗的箭雨，还是抑制不住额头滚落的冷汗。那密密麻麻的箭簇扑面袭来，楚平安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退却，或者扑倒在地上。但他右脚才后撤半步，他猛然惊醒他是北大营的都尉，虽然有粉墨小丑的嫌疑，可怎么说也能算是半个这座城楼上的主心骨，他是决不能后退半步的。
他的这些想法造就了他精神极其短暂的一个恍惚，这种恍惚在两军对阵的场合是极不应该的，因为它足以带来致命的威胁。
“大人小心！”如蝗箭雨坠落在刀盾手的盾牌上，戳戳戳的声响刺激着他的耳膜，有年轻的刀盾手气力不济，经受不住箭雨一连串的打击，咔嚓一声手腕应声骨折，盾牌也随之落地。很不巧的这名刀盾手就在楚平安身侧，他的失误使得盾墙出现纰漏，有箭簇随之射来，数以千计的箭簇原本散乱，可偏偏有这么一支箭对准了楚平安，而他一则恍惚动作出现停滞，二则没有料到那名刀盾手会有这等疏忽，眼见得就要被这支箭簇一箭穿喉，有盾手快速补来，几乎是电光火石间的一瞬将那支箭簇拦截下来，那名盾手神情急切，显然也是后怕得紧，楚平安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这一轮箭雨宁武守军没人伤亡，他却险些被一箭毙命。
八斗军这一轮的射击不过是为了压制城楼上的弓箭手，这一轮过后，八斗军阵中又是鼓响，顷刻间杀声四起，前沿的工兵冲出，人数约莫两千上下。大难不死的楚平安死死盯着工兵的行进，待得他们已经抵达壕沟外围，他从那名颤抖不已的弓手手中夺过弓箭，搭箭上弦，一箭射出，将那名正在填平壕沟的当头工兵当场射杀，他的尸体滚入壕沟，鲜血与昨夜的雨珠混合在一起，他也算是完成了他的任务，他用他的性命填平了壕沟一角。
楚平安拔得头筹，城楼上呼声阵阵，他将弓箭交换给那名弓手，没有说话，他退到门楼冷眼看这战局。有卒长在旁发号施令，弓箭手居高临下射杀工兵，阻止他们填平壕沟。但八斗军的数目委实过多，城楼上仅有弓手五百人，对方则有约莫两千弓箭手，分为两批轮流进行压制，很快刀盾手的盾牌上插满了箭簇，而他们与弓手的配合衔接也越来越不自然，死伤亦随之出现。不断有步卒到城楼上将负伤的弓手抬离垛墙，送往行军郎中处，原本还算干净的城楼渐渐被鲜血染红，有军卒倒在楚平安脚下，利箭穿喉而过，偏偏这一箭失了些准心，军卒还未死透，躺在地上喉咙喷洒着鲜血，他含糊不清的想要说话，却只是加速生命的流逝，楚平安不是大夫帮不到他，等到救助的步卒赶来，他已经彻底咽气了。
楚平安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以为的做好准备也仅仅是以为而已。战争和他以往面临的那些困境都有所不同，素无仇怨，怀揣着信仰和理想的年轻人被聚集在一起展开厮杀，它打着生存的旗号，但实则不过是大人物们争权夺利的棋子而已。
战争披着一层豪情而又华丽的外衣，挥霍着年轻人的生命，埋葬着他们的梦想，那殷红的鲜血和累累白骨与豪情无关，与荣耀无关，它牵连上的，不过是幕后者阴谋得逞拿捏着棋子的冷笑，或者从容。攻城战开始的第一天，城楼上便死了四十八人。其中有九人坠落在了城楼外边，他们本将成为八斗军登上城楼的踏脚石，但在夜里有人冒险吊下城楼，将这九人的尸体带回了城内，李青蔓勃然大怒，斥责楚平安真的是疯了。
楚平安没有理会那个出身金枝玉叶，言辞咄咄逼人的郡主殿下，自从射杀八斗军攻城的第一人以来，他依然旁观，第二日，城楼上又死了七十六人，沉默了一天没有发号施令的楚平安在这一天里发出一道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命令，如果有身边的同伴战死，务必要救下他们的尸体，不能让他们坠落下城楼。起初有军官认为楚平安这是为了防止己方士兵的尸体成为八斗军的垫板，用来填高地面，但有几具未曾保住的尸体，到了夜里他同样涉险下去将尸体带了回来。这样的冒险和回报是不对等的，军官们对楚平安开始了质疑，但军卒看向他的眼光渐渐有些不一样了。
他依然被自己的问题困扰着，八斗军渐渐填满了壕沟，越过了护城河，第三天工兵开始在城墙上架起木梯，抛上钩爪，开始了强攻。近距离的搏斗是异常残酷的，楚平安看到有人登上城楼将年轻的军卒头颅一刀砍下，那张在昨日夜里还曾笑着跟他聊天打屁的鲜活面容瞬间骨碌滚落在地，他来不及动怒，那名八斗兵便被推下了城墙，这一日守军战死两百四十二人，看到那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士兵们决不能就这样白白死去，他们不是阴谋家棋盘上的棋子，也不是战争的牺牲品，他们倾洒的鲜血换取的东西不应该是大人物们庆功宴上的觥斛交错，他们需要胜利来洗涤他们的鲜血，他们需要荣耀来燃烧他们的灵魂！
他终于有了对无怨无仇的人拔刀相向的理由，而就在这一夜，西城楼外出现了大批火光，这并不是来自于八斗军营地的方向，有人举着火把在城门下高声叫门，大喊道：“安平县刘鸿渐刘县令携安平百姓来投，还请城内守军降下城门！”
听到动静的楚平安陡然一惊，当即到城门楼上往下俯视，果然见得刘县令领着数千百姓聚集在城外，薛漱石、典雄信、王文、陆吟逍等人赫然在列。远处的八斗军营平静得令人发指，楚平安握住刀急促不安，他隐隐间有所预感。
这一夜鲜血将染红整片夜空，他将在血色的沐浴下，迎接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