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安从那群几乎必死的百姓手中救下了两人,这不仅挫败了石豹的企图,还极大鼓舞了宁武守军的士气,但这不足以使得战争的胜利偏向他们,至少五倍的人数差距,想要打赢这场战争,实在太难。
还在安平县时候,楚平安倒是有过八十破八百的壮举,但百人战与万人战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彼时一个小小的安平县便能做成一个装下黑斧寨匪寇的口袋,瓮中捉鳖,可如今八斗军达到了超过五万的规模,楚平安可找不到能够关下如此数量大军的口袋,即便有,他也没勒住袋口的手劲,唯有望洋兴叹的份。
入夜后天开始下雨,楚平安一屁股坐在城楼垛子上甩着两条腿儿晃悠,他左手肋下都缠着绷带,再强大的恢复速度毕竟也招架不住接二连三的受伤。雨水淅沥沥的倾洒在这座灯光寥寥的城市,借助城楼上的火光,楚平安能够看清楚护城河里激起的水花,浪花朵朵,本也有趣,但里边竟然掺杂着淡淡的腥红颜色。
护城河边躺着十几具尸体,有八斗军那边的,也有宁武守军这边的。攻城战虽然还未正式打响,但八斗军的工兵已经在夜色垂下后摸黑过来开始填平壕沟。有夜色作为掩护,弓兵视线不佳,宁武守军自然不会放任八斗军的动作不理,立即从城楼上放下十几名健壮军卒,越过护城河与八斗军的工兵搏斗。
十几人的小规模冲突短短一炷香工夫便已停歇,双方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再出兵,刚才的那场冲突不过是相互间的试探之举,八斗军派出了十一人,宁武守军这边派去了九人,八斗军死了十人,一人负伤逃了回去,宁武守军这边死了六人,一人重伤两人轻伤回到了城内。
仅就单兵战斗力而言,宁武守军无疑胜过一筹,毕竟八斗军都是由八斗米道的信徒组成,说好听点叫高举义旗,说难听点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缺乏训练和装备,作战能力恐怕连宁武守军中战斗力最低的北大营都还不如。但有句江湖俗语叫做双拳难敌四手,再厉害的英雄好汉也招架不住人多,以七对十这个比例来估算,宁武守军大概相当一万五千人的八斗兵战力规模,若再将铁枪营、滚刀营这些精锐营的战力计算进去,这个规模甚至能够拔高到近两万人!
近乎以一敌二的战斗力称得上是相当不俗的了,但八斗军的规模是宁武守军的至少五倍,宁武守军唯一还占据着优势的地方就是居高临下,有城池作为依托,八斗军若在缺少攻城器械的情况下强行攻城,杀敌一百恐怕就得自损三百,如果能够死守不出,坚守待援,宁武守军未尝没有击败八斗军的可能性。
楚平安静静看着渐渐填满壕沟的雨珠,优哉游哉得很,他身后的军卒却是忙碌不已的。几名军官来回走动,调度着军械的安置,大批军卒将自器械营运输过来的军械搬运到城楼上,太过巨大的木锤砖石则用绳车输送,体格壮硕的军卒打着赤膊转动着齿轮,吆喝声响此起彼伏。
年轻的军卒们将成捆的箭簇摆在城垛下边,城下是几十辆板车,车轮碾过沉寂的街道发出嘎吱声响,在宁武城的另一侧,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器械营,几十名工匠在各个工坊忙碌不休,成车的硬木、铁块送进营内,押运官催促着工坊伙计腿脚再利索点,尽管天上下着小雨,器械营的蒸腾热气却也让押运官们不住擦拭额头汗珠,顾不得喝一口水,匆匆将完成的军械又输送到各个城楼。
临时搭起的棚区内,架着十几口大锅,七八名打着赤膊的汉子往返各口大锅煎熬,这自然不会是给军卒做饭加餐什么的,这些都是工匠,并非是火头兵。锅里熬着铁汁、松油,棚区除了这些大锅外,还摆放着数以百计的陶罐以及几十床棉絮,十几名军卒摆弄着罐子,有年纪稚嫩的军卒填充棉絮稍微多了一点,立即有工匠斥骂他道要做这“霹雳罐”,一分一毫都不得出差错,那军卒羞红了脸不敢面对工匠,低着头去看旁边的同伴是如何制作。等他终于将罐子填充完毕,有军卒拖着板车过来,一辆空的,一辆满载着陶罐,搬下空空如也的罐子,小心翼翼将“霹雳罐”装到车上,再盖上层油布,军卒立即将车拖到各个城楼。
这仅仅是宁武城的一个小小缩影,战争还未开始,但战争的乌云已经布满了城池的上空,老卒对此不过是轻轻叹一口气,年轻的军卒则攥紧拳头,有恐惧,也有憧憬,战争!
各营的军卒都尉都紧锣密鼓的为战争做准备,李青蔓召集所有军官到郡守府商议军情,楚平安也在召集之列,但他并没有去,他已经完成了对北大营的整合,除了他之外其余九个营的都尉虽然性情迥异,但似乎并没有石豹那样的野心家,他将事情交付给他们之后,便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在这城楼上晃着脚丫子坐了少说也有两个时辰,柳菁菁骂他不务正业,他也充耳不闻。李东福甚至李青蔓都对他有所不满,可他毕竟在与石豹的隔空对话上占尽上风,鼓舞了士气,算是立下了头功,有韩沧海保他,宁武城内倒也没人奈何得了他,特殊时期就算李东福他们想捅刀子,多少还是有所顾忌的。
楚平安在城楼上晃荡脚丫子自然不会是思考人生,如果他身后那些忙碌的军官军卒能有闲暇来细细观察他的举动,会发现他右手食指飞快的在垛子上勾画,这个动作少说也持续了一个半时辰。他透过这重重夜幕,观察着八斗军大营的一举一动,明明是群乌合之众,但八斗大军阵营的齐整超出他的想象。
他没来由的想起了他在安陆县将刘彪一行人诱骗到小树林时遭遇到的那场伏击。那场伏击是在他计划之外的事情,他的打算本是将刘彪等人诱骗到狭窄的树林,然后找个借口把他们分割开,待他单独与刘彪在一起再对他出手。但那场伏击的突然出现不仅打乱了他的计划,还险些让他送命,还好他身手灵敏将刘彪带走,顺利的将刘彪给宰了。他在逃离前曾顺手拔了一支箭簇带走,惊怔发现那是一支弩箭。
弩这玩意儿即便是在军队里都管制得非常厉害,据他所知仅有王朝边军和拱卫京畿的禁军才佩有制式弓弩。除了这两类军队以外,其余地方军佩戴弓弩皆视为僭越犯禁,地方将领与工坊头目都将受到严惩。连军队都管制得如此严厉,弓弩更加不会在民间与江湖流通,且弓弩的制作技艺鲜有外传,制弩工匠皆有官身,不大可能会为八斗军私自制弩。
楚平安实在是费解装备低劣的八斗军从何得到的那批精良弓弩,而且那一夜箭箭封喉,必然是久经训练的弓弩好手,联系在死牢中那名雅俊不俗男子所说的话,这场动乱果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楚平安打了个呵欠,坐在城楼上晃荡着脚丫子淋了这么久的雨,终归还是有些困了,他正准备打道回营,一名军官冲到城楼上,左右环顾道:“杨大人,杨大人何在?”
他叫了半晌都没人应他,楚平安转过身伸了个懒腰道:“你是找哪位杨大人?”
那军官审视楚平安一眼,当即拱手道:“见过楚大人,在下是巡城营的军卒,是找本营都尉杨韬略杨大人,楚大人可曾见着他?”
楚平安最近几日在宁武城内出尽风头,黄昏时候与石豹的对峙更让他在守军中的声望水涨船高,故而不少军卒都认得他。
楚平安指了指城北方向道:“杨都尉他在郡守府听那位郡主大人唠叨,恐怕一时半会儿都脱不得身,你找他有何事?”
其实他这也就是随口一问,那军官却像是找到救星般的,殷切道:“楚大人,北大营与我们巡城营交好,互为兄弟,如今我们巡城营的弟兄却被城里的泼皮无赖欺压,您可得为我们兄弟做主啊。”
楚平安皱眉道:“什么泼皮无赖?怎么身为军卒连城里的小混混都打不过?这让我宁武守军的颜面往哪里搁?你也好意思回来搬救兵?”
借助城楼上的火光,楚平安的确看到他脸上鼻青脸肿,光景不甚好看,他隐隐有些动怒,却也是替杨韬略怒其不争。
那军官急切道:“大人,他们并非是一般的小混混,是这宁武城内首屈一指的帮派,名唤虎头帮,仗着有李校尉给他们撑腰,平素里在城内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看在李校尉的面子上,我们巡城营的人平素里跟他们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夜因他们违背禁令,在城东大摆花酒,我们上前劝说制止,那虎头帮的赵二虎非但不听劝告,还将我们巡城营的兄弟扣下,扬言要杨都尉亲自去领人,还说……”
那军官面色犹豫,楚平安挥手道:“如实禀报。”
“还说这宁武城是他们虎头帮的地盘,如今八斗反贼兵临城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没人去虎头帮请他们到郡守府去议事,未免也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杨都尉要是识相就亲自到莺语楼自罚三杯,要是一炷香的时间还不过去,他可就要泼杨都尉一身罚酒了。他们是这样说的。”那军官低着头道。
楚平安淡笑道:“这种非常时期还敢说这样的话,这位赵二爷如果不是脑子一根筋烧糊涂了,那就是后台够硬,是在借机要挟我们宁武守军。单凭一个李东福他还没那么大的胆子,说吧,赵大虎是谁?”
有二虎自然就会有大虎,这不一定非要是个名字,也许仅仅只是个绰号。
那军官面色艰难道:“启禀大人,那赵大虎……赵大虎正是宁州将军赵昆。”
楚平安玩味笑道:“宁州将军?就是绰号赵太岁,以两百骑硬生生耗死藏剑山庄柳扶风的那位?赵大虎这个绰号要比赵太岁有趣很多啊。走吧,我且去看看这位赵二爷除了脾气行事与他兄长相近以外,这本事又学了赵昆几分。”
那军官急忙在前引路,楚平安活络下筋骨,这宁武城,当真是内忧外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