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安印象里的八斗兵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还在安陆县城当那个小小火头兵的时候,官军行凶纵火,劫掠百姓财物,城池失守后,八斗大军进城非但没有大肆屠戮,反而帮助百姓救火,并冒险闯入火海救人。
这实在是非常讽刺的,似乎官军和八斗军两者间的职能地位完全颠倒了过来。楚平安冷眼旁观,王朝积弱,礼乐崩坏,不足为奇,但他记得那个时候年轻八斗兵的眼神不是走投无路的麻木,也不是揭竿而起的愤怒,而是追逐理想和信仰充满朝气的澄澈。
他印象里的八斗兵,不该是如此的杀伐冷漠的。
一队八斗兵将二十来名哭哭啼啼的百姓推到阵前,百姓里男女老少皆有,其中还有一名妇人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婴孩的啼哭声清楚的传到城楼上,柳菁菁捂住嘴巴,她不知道这伙八斗兵究竟想要做什么。
楚平安是知道的,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这群百姓身上。
城楼下除了那队八斗兵和二十来名百姓以外,还有一名军官,他非常显眼,因为他骑了一匹马,这也是能够印证他是军官的一大依据。他率领八斗兵驱赶着百姓上前,在城楼上扫视一遭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楚平安身上,楚平安恰好也正在看他,四目对视……或者说是三目,因为他少了一只眼。
楚平安的脸色不大好看,而他则目光阴鸷,他对着城楼拱手道:“都尉大人,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城楼上的一众军官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们很快就察觉到了异样,纷纷看向楚平安,李东福当即阴沉笑道:“楚都尉还真是交友广泛,连反贼阵中都有人与楚都尉是熟识,真让李某人佩服。”
丁小满站出来想要解释,楚平安将他拦住,淡淡一笑,没有理会李东福的冷言冷语。既然对方点明要找他,他自然不会退缩半分的。
楚平安前踏一步,朗声道:“足下何人?城楼下叫阵,莫非是要找本都尉?”
那独眼军官沉声道:“都尉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好歹也曾是一个营里的弟兄,如此健忘,可是会寒了老兄弟的心的。”
楚平安故作惊奇道:“老兄弟?我平安营的兄弟皆是义字当先,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今正在城内整军备战,抵御贼寇,不知足下所说的老兄弟,究竟是指的何人啊?”
那独眼军官阴鸷道:“楚平安,你莫要装聋作哑,这剜目之仇,我石豹可是始终铭记在心的。”
楚平安讶道:“石豹?你说名字本都尉倒是没想起,提到这剜目,似乎就有点印象了。本都尉记得数日前曾有一名贼人混入我平安营,意图不轨,被本都尉发现后剜去一目,赶出营去。这等丧家之犬想必已经暴尸荒野,血肉为秃鹰所食,筋骨为野狗所咬,莫非他还活在人世?”
真实身份自然是平安营旧卒的石豹极力压抑着愤怒,低喝道:“大仇未报,黑白无常也勾不去我魂,阎王老子也夺不了我命,楚平安,我活着就是为了将你碎尸万段!”
楚平安朗声大笑道:“石豹,你投身贼寇,与我龙夏朝廷为敌,是为不忠;忤逆家中高堂意愿,落草为寇,是为不孝;欺凌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是为不仁;背弃我平安营兄弟是为不义!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有何脸面苟活于世?连我都替你感到羞愧。你找我报仇?我逐你出营,剜你一目,再无半分袍泽情谊,身为平安营之主,我必要清理门户,拿你项上人头以祭天地!”
楚平安慷慨陈词,石豹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城楼上的众军卒士气大振,欢欣鼓舞,唯有李东福等几人面色不悦。
石豹并未因此就被官军的士气所压倒,因为他手里还有底牌。
他拔出腰刀,架在一名老妪脖子上,冷笑道:“楚平安,你口口声声说忠孝仁义,要杀我清理门户,可你在杀我之前,却阻止不了我杀他们。你自诩情义当先,但你要记住,这些无辜的百姓可是因你而死。”
那名老妪身后的八斗兵将她按在地上,老妪瑟瑟发抖,旁边妇人怀里的婴孩哭得更厉害了,老翁挣扎着想要救她,但在身强力壮的八斗兵的押解下,这不过是徒劳。
柳菁菁看到这一幕满是惶恐,拉着楚平安的衣襟道:“不要……不要……”
李青蔓皱了皱眉,这种时候显露怯意乃是大忌,轻则动摇士气,重则扰乱军心,她抓住柳菁菁的手,打算蒙住她的眼睛。
楚平安挥了挥手,示意李青蔓不必如此。
石豹并没有立即动手,他冷笑道:“怎么,都尉大人,你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无辜的百姓因你而丧命,熟视无睹?”
楚平安面无表情道:“第一,在完成北大营的整合之前,我不过是个麾下仅有几十人的小小都尉,绝没有站在这里的资格,而我在两个时辰前才完成整合,你们的探子不可能事先知道这一点,所以你也没有预料到我会站在这里,说这些百姓因我而死,完全是无稽之谈;第二,你们八斗军打着拯救百姓,反抗暴政的旗号举兵,但你却拿无辜百姓的性命大做文章,岂不是与八斗军的初衷相违背?这些百姓的性命操纵在你手里,你反而说我熟视无睹?岂不可笑?”
李青蔓神情稍缓,她不是不同情那二十几名无辜百姓的生死,但双方军官阵前的对话将直接影响到双方的士气,一旦士气受挫,兵力上本就处在绝对劣势的他们必将陷入更加险恶的境地。到时候一旦城破,牺牲的就不再是区区十几二十人,而是整整十万百姓的性命!
石豹麾下的八斗军卒陆续将这二十几名百姓按倒在地,锋利刀刃距离他们的脖颈仅有寸许。婴孩的啼哭愈发尖锐刺耳,柳菁菁颤抖得更厉害了,李东福等人不为所动,满脸漠然。
石豹指了指那婴孩,立即有军卒蛮横的将婴孩从那妇人怀中抢夺过来,递到他的手上。
石豹单手搂住婴孩,阴沉笑道:“都尉大人,我有一个提议,能够救这些百姓的性命,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菁菁神情一振,抹了抹眼泪,哽咽道:“平安,你一定要救他们,他们太可怜了。”
楚平安轻轻点头。
李东福阴阳怪气道:“楚都尉,切莫因为妇人之仁坏了大局,动摇军心的罪名,可是你我二人都承受不起的。”
李青蔓与韩沧海均是摇头,示意石豹乃是设下圈套,莫要中他下怀。
楚平安朗声道:“但说无妨。”
李东福笑意更甚,李青蔓、韩沧海两人脸色皆是变得难看,甚至李青蔓暗自挥了挥手,几名佩剑亲卫不动声色的靠了过来,一旦楚平安有动摇军心的举动,为了大局,她会毫不犹豫下令将他斩杀,以此稳固军心。
石豹笑道:“若你给我跪下,我便放了他们,你看如何?”
城楼上除了李东福一伙的少数几人外,其余人脸色均是变得难看,石豹这分明是要羞辱宁武守军,无论是谁都不会答应这等要求的。
李东福看向楚平安,石豹抛给了他一个难题,答应绝无可能,不仅对个人以及守军是一种羞辱,更为极大的动摇守军的士气。可若是不答应,他便背负不顾百姓死活的名声,尽管这在道理上谁都可以理解,但情理上,始终是层枷锁,终究会落人口实的。
连柳菁菁的手指也颤了颤,没再去拉楚平安。丁小满满脸怒容,恨不得冲下城楼一刀把那石豹砍成两截。
石豹嘲弄道:“怎么?只要下跪就能救这些无辜百姓的性命,这么划算的买卖都尉大人都不愿意做?我可是听说都尉大人在发迹以前,是逢人必跪,膝盖都积有一层老茧的。如今人模狗样的做了个都尉,就得意忘形,不愿意下跪求人?还说什么情义当先,还真是虚伪。”
城楼上的张铁枪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要往城楼下走,怒道:“他奶奶的,这鸟人实在可恶,待俺带兵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看他还能如何张狂!”
韩沧海急忙将他拦住,低喝道:“张都尉,决计不可!他们整军而来,军威正盛,我们若是贸然出城,正中他们下怀,即便大获全胜,我们兵力处在劣势,那也是折损不起的。还请张都尉为大局着想,暂且忍耐。”
张铁枪挥起手中铁枪愤怒一扬,风旋可见,显然他已是怒到极处的。
楚平安微微一笑,退了一步,似乎是要转身不再理会石豹的叫阵。
城楼上的众军官叹了口气,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了,军卒刚刚受到鼓舞的士气稍有低落,不过也没什么折损,算是旗鼓相当。柳菁菁脸上蒙上了一层阴翳,李青蔓对他点了点头,也就只有楚平安脸上稍微显得轻松些了。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叫阵就此不欢而散,以无辜百姓血溅当场的结局落下帷幕的时候,楚平安猛的屈膝一跪。
这个动作稀松寻常,就像他以前常常做的那样,干净利索,一气呵成。
柳菁菁捂住嘴巴,她没有哭出声,但那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落,淌在嘴角,有些咸,有些烫。
丁小满的怒气已经积累到了极致,他手中那柄质地平平的腰刀开始出现淡淡的白光,只是这道光太过微弱,鲜有人察觉到罢了。
樊小华麻木空洞的表情有了轻微的震动,他不由自主的摸向刀囊,眸子里开始凝聚野兽般的精芒。
张铁枪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钟大佑、杨韬略等人均是惊怔。
就连洪承宪、李东福、邓万春这些对头也决计不曾料到楚平安会有这等举动,他们眼中没有讥笑,没有轻视,仅有震惊。
李青蔓脸色沉了下去,她暗地里做了一个斩首动作,下令亲卫上前去将楚平安除掉,她自己也做好罗织楚平安通敌的罪名,万不得已将强行镇压北大营的打算。城可破,士气不可散,军心不可乱!
韩沧海摇了摇头,将亲卫斥退,这让李青蔓有些愤怒,但兵权在韩沧海手里,亲卫退去。
石豹对此同样措手不及,他咬牙切齿,隐隐察觉情况已经导向不妙的趋势。
楚平安虽跪在地,但他昂首阔胸朗声道:“我辈身为龙夏军卒,当报效家国,保卫百姓,给天下一片安宁乐土。今狼烟四起,乱贼作祟,本该是我辈建功立业之机。然楚某无能,亲眼见到百姓蒙受苦难,却无力制止,愧对一身甲胄。楚某今跪百姓,不求众父老兄妹能原谅楚某无能,楚某以一腔热血起誓,残害百姓者,我必杀之!”
“楚某再跪天地,生为七尺男儿,浩荡立于世间,当以情义为先。我虽无德,愿为情义葬枯骨;我虽无能,愿为情义裹尸还!乱我情义者,我必杀之!”
楚平安抽刀割破掌心,一蓬鲜血洒落在地,惊艳了整道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