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武城墙高城厚,参差两万户,乃是宁州州府北阳城的门户。
八斗兵将要来犯的消息早已传到了宁武城内,城中人心惶惶,大批难民逃入城内,郡守大人亦将举郡之兵集中在了宁武城,意图在此全力阻击八斗军,使其不能进犯北阳城一步。
除了逃难的百姓以外,各县的散兵游勇也集中在了宁武城。按照惯例,这些散兵游勇需持县令文书到兵曹司登记名册,由兵曹司统一调度。宁武已囤积兵卒六千人,与八斗军即将开始的这一仗,势必是场恶仗!
楚平安手里自然是没有县令文书这件东西的,他带着这五十来号人翻山越岭足足两天,终于赶在八斗兵之前抵达了宁武。本以为到了之后终于可以好好歇息,吃上顿热饭,孰料城门口数以千计的百姓等着进城,一队军卒严加盘查,行进的速度甚慢,一直从清晨时分等到正午,终于才轮到了楚平安一行。
等了这么久的事情,又是饥肠辘辘,楚大都尉早已憋了一肚子火,那盘查询问的门头倒是慢悠悠道:“你们是哪个县,哪个村的?到城里是投奔亲戚还是躲避战祸啊?”
如果是哪位高高在上的大老爷用这样傲慢的语气跟他说话,他楚都尉倒也忍了,可小小的一个门头便欺压到他头上来,楚都尉不由得无名火气,没好气道:“离蝶县,打叶村的。俺们到城里赶运粮来了。”
那门头莫名其妙道:“什么蝶县,叶村的?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两个地名?你们赶着运粮,粮在哪儿啊?”
楚平安和李铜锤等人捂着肚子笑得不行,连夜赶路和饿着肚子等了半天的怒气烟消云散。还是那门头手底下的门卒低声告诉他道:“头儿,他这是骂你爹,你大爷,干你娘呐。”
同样不明就里,但听到这话豁然开朗的柳菁菁没忍住噗哧笑出了声。瞅到那门头的表情,楚平安等人笑得更乐了,门头恼羞成怒,狠狠拍了他那门卒一巴掌道:“我才是你爹,你大爷,去你娘的!”
那门头呵斥道:“都他娘的跟老子不准笑,你这乡巴佬敢骂我?知不知道得罪老子是什么下场?”
楚平安阴阳怪气道:“哎哟,又是爹又是大爷的,你们城里人的关系可真乱。大人,您也瞧出来了,小的是乡下人,从没来过这样大的地方,真不知道你们城里人都有些啥规矩,要不您给说道说道?”
“你……”那门头一时语塞,但很快他就压低声音道:“小子,没听说过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么?今天爷就教教你行走江湖的规矩!”
门头撂下这句话后,立即朗声道:“小六,去找巡城营的人来,我看这小子鬼鬼祟祟不像什么好东西,肯定是八斗兵的奸细,把他们一并拿下,押到大牢严刑拷打,我就不信他们不招!”
柳菁菁指着这门头气急道:“你这人怎么这般蛮横无理,颠倒是非黑白?我们无罪,凭什么拿下我们?”
那门头摸着下巴道:“哪有贼承认自己是贼的?本大人慧眼如炬,怎会认错?不过要让本大人改变主意也不是不可以……”
柳菁菁正要发问,楚平安将她拦住,冷笑道:“还请大人赐教。”
那门头捋着胡须,低声道:“让这小婆娘陪本大人一宿,本大人便高抬贵手放你们一马,帮你们免受皮肉之苦,牢狱之灾,你看如何?”
楚平安会心一笑道:“大人果然是个性情中人,直来直去,我喜欢。”
门头一看有戏,也跟着笑了起来,心里暗骂了句这些乡巴佬果然是贱骨头。但不等他想好晚上该如何的温香软玉,楚平安猛的一拳打过来,砸到他下巴,门头顿时吐了一口血来,楚平安怒骂道:“我去你娘的,居然打老子媳妇儿主意,真以为老子好欺负啊。”
门头被楚平安这一拳给打懵了,他手底下的门卒立即簇拥过来,但楚平安手底下的平安营军卒也不是省油的灯,见状立即有四五十人涌了上来,纷纷抖出腰刀,把那门头吓得不轻,急忙喝道:“吓路,开起早新岑银的银,开起!”
门头捂住嘴巴,刚才楚平安那一拳赫然打掉了他两颗门牙,说话透风,一点都不利索。他手底下的门卒愣了半晌,先前挨了一巴掌的门卒再度翻译道:“六子,叫你快去找巡城营的人,快去!”
绰号小六的门卒这才撒开脚丫子往城里跑,柳菁菁在楚平安背后狠狠拧了他一下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信不信我割了你舌头。”
楚平安低声道:“你以为我想跟你这事儿精凶婆娘扯上关系?这不是为了显得比较有气势吗?我的女侠,您就行行好,大人有大量,现在甭跟我计较,等进了城你想咋滴我绝不反抗,成不?”
柳菁菁后知后觉,又拧了他一把道:“都怪你,还没进城就闯下了祸,这可该怎么办呀?要不我们趁巡城营的人还没来,赶紧跑吧。”
楚平安理了理衣襟道:“逃跑岂是我楚大都尉的风格,大不了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怎么?堂堂的柳大女侠怕了?”
柳菁菁柳眉一挑正要说话,这时那六子已经带着几十名披甲执锐的军卒赶过来,气氛愈发剑拔弩张。领头的卒长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安敢在此放肆,来人,统统给我拿下!”
军卒得令就要动手,那门头在旁笑得阴险。楚平安不卑不亢道:“这位兄弟,你我皆是为国尽忠效命的军人,可否放下刀剑,容我细细解释来龙去脉?”
那卒长疑道:“你也是行伍中人?你是哪个营的?”
楚平安拱手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这位兄弟借一步说话。”
那卒长不疑有他,便与楚平安低声细语,那门头及柳菁菁等人看到两人谈话,神情各异。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两人过来,厉声呵斥道:“朱老四,你还真是猪油蒙了心,连我平安兄弟的媳妇都敢染指,真以为有个当捕头的兄弟就没人敢动你了?这次看在我平安兄弟为你说好话的份上,老子就暂且放过你一马,要是有下次,老子非扒了你皮不可,还不快给我兄弟和兄弟媳妇赔不是?”
那门头朱老四瞪大眼睛,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他找来的帮手咋会帮衬那乡巴佬收拾起自己来?他指着楚平安还要争辩,那巡城营的卒长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道:“行啊,朱老四,你连我宋老二的面子都不给了,是不是要让老子来叫你一声大爷?”
朱老四被他这一巴掌给拍得清醒,不敢再有所迟疑,当即拱手道:“品昂休替,休替起呼,里本他银有他样,扑意霍噢西盘见西,噢足老饿黑里本北扑西了。”
宋老二怒道:“朱老四,你他娘的都在说些什么东西?成心跟老子作对是吧?”
挨过巴掌的门卒小声嘀咕道:“平安兄弟,兄弟媳妇,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我朱老四给你们赔不是了。”
朱老四眼见得宋老二就要动怒,急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接连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楚平安见差不多了,便唱红脸道:“宋二哥,这位朱四爷既然有心悔过,就休要再为难他,勿要耽搁了百姓们进城。小弟鲜有来这宁武城,晚上做东请宋二哥小酌两杯,还请宋二哥务必赏脸。”
宋老二抱拳道:“好说,哥哥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平安兄弟要是有什么事,只消到巡城营说找我宋老二便可。我宋老二虽然人微言轻,但在这宁武城的一亩三分地上,想欺负我宋老二的兄弟,也得先问问我手底下的巡城营弟兄!”
宋老二这话自然是说给朱老四听的,朱老四面如死灰,点头哈腰,不敢再有半分的怠慢。宋老二领着楚平安一行进城,交待了他一些琐事,便带着人巡城去了。柳菁菁奇道:“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突然跟你称兄道弟,帮着你撑腰了?”
楚平安故作深沉道:“山人自有妙计。”
“山人是吧?”柳菁菁笑眯眯的凑了过来,骤然翻脸拧住他耳朵道:“你说还是不说?今天你又占了本女侠的便宜,本女侠还没跟你算账呢,小心本女侠把你从这山人变成阉人!”
楚平安痛的哎哟叫唤,急道:“你能不能轻点?这么多人好歹给我点面子啊,我说,我说。”
柳菁菁好歹松手,楚平安愤恨瞪了丁小满、李铜锤等人一眼,亲眼看到自家的都尉被那凶婆娘欺负,居然没人站出来帮忙,委实可气。楚平安摸了摸耳朵,这才无奈道:“其实我也就是看那门头实在可恶,想给他点教训,但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我们虽然人多势众,却不敢喧哗生事的,想要教训他,就得借城中人之手,管得住门头,要么是郡守府的人,要么就是军营的人。郡守府我是不敢想了,也就都尉这个身份能和军营攀上点关系,揍了那门头一顿,让他去搬巡城营的救兵,我心里也有些忐忑,怕那人护短,事情就有些棘手,不过也不时没办法解决。好在那宋老二平素里也看不起门头这等欺男霸女的行径,我就告诉他,我在安陆县打光了手底下的兄弟,在安平县又纠结了一批人,响应号召到宁武来拱卫郡城,却不想被这门头百般刁难,寒了报国的心……”
楚平安说得深情款款,声情并茂,柳菁菁挑眉道:“说重点。”
楚平安咳嗽两声,笑道:“重点么,就是我塞了他五十两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问题也都迎刃而解啦。”
柳菁菁冷哼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平安懒得跟这婆娘一般计较,遵循宋老二的嘱托往兵曹司去。城内聚集大批百姓,人满为患,客栈早已满客,郡府也没能妥当的处置好难民的安置问题,无处投宿的百姓们只得暂且露宿的大街小巷,傍着屋檐歇脚。有大胆些的则撑起篷布,拖家带口,枕着木箱子,甚至架起锅盆烹饪晌午。这样的举措自然惹来本地的居民不满,难免和这些难民起了争执,城里的巡捕闻讯过来调解,多半也是偏帮着本地人。
柳菁菁看到一名店家伙计一脚将难民在店铺屋檐下边架起的锅盆踹翻,围在锅盆附近的几名小孩嚎啕大哭,大人在旁央求着说好话,那伙计环抱双手冷笑指责这些难民简直就是蝗虫,来祸害宁武郡城。柳菁菁看不过他的嘴脸,想过去教训他一番,楚平安将她拦住,摇头道:“战事一起,这种事情比比皆是,你如何管得过来?日后这种不平不公之事只会更多,走吧,乱世里每个人都将面对自己的命运,那是他们的命运,不是你的命运。”
柳菁菁神情犹豫,显得有些哀伤。她不顾楚平安劝阻还是走了过去,楚平安又要骂她事儿精,但她只是弯下腰从绣花荷包里掏了五两银子给其中一名小孩,楚平安改口嘀咕道:“老子打仗买命钱也才五两,真他娘的是个败家娘们,谁娶回家去,肯定是倒了八辈子霉。”
一行人辗转几条街,终于是到了兵曹司衙门,背靠着街檐墙角歇息的兵卒渐渐多了起来,这些兵卒与平安营一伙类似,打是打着营的旗号,其实都是些县里团练,爹不疼娘不爱,战事一起也都是些拿命去填壕沟的货色。楚平安交待柳菁菁、丁小满、李铜锤等人在衙门外边等他,他拿着腰牌去衙门里登记名册。
衙门里主事的兵曹参军不在,仅有几名从事在办理琐事,楚平安递了腰牌,只说是彪字营的刘彪刘都尉,兵曹从事在名册里找到了刘彪的名字,核对之后交待楚平安带人到城北去找城防营的钟都尉,协助钟都尉部署防务。楚平安见安全过关,长松口气,便告辞道:“刘彪告辞。”
他正要转身,猛的后背一个炸雷声响席卷而至:“你他娘的就是刘彪?”
楚平安毫无防备,被这声音喝得汗毛竖起,转身看去,但见一个身长八尺有余,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雄武汉子怒目而视,楚平安一看便知这是个惹不起的角色,当即抱拳道:“小弟正是,不知这位大哥有何见教?”
那黑大汉一把揪起楚平安,破口大骂道:“见教个屁!你他娘的放纵手下夺你爷爷手底下兄弟的马匹,还敢扬言要抢俺兄弟的媳妇,走,到外边去比划比划,老子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黑大汉拽着楚平安就往衙门外走,衙门当值的军卒无人敢上前来拦,显然极为忌惮这黑炭头。楚平安一头雾水,难道平安营的人捋了这汉子的虎须?可他交待了他们在衙门外等候,他们也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啊。就算有什么事情,也该进来向他禀报才是。
楚平安脑子里快速思索,猛的想起还在安陆县时候他一气之下逃出了营帐,后来又追了回去,在官道上的的确确抢了匹军马。莫非这军马正是这黑大汉营里的?
楚平安顿时面如死灰,这宁武郡城还真是给他备了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