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走廊里，王正伟终于接了电话。马晓青的口气很平静：我只想见你最后一面，有的话我要你当面对我说，你放心，保证是最后一面，我不会纠缠你的。钟情他们一走，马晓青一个人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自己杂乱的思绪在房间中透明的空气里翻腾。窗外，台风“泰利”带来的边缘影响让天空堆积起了层次分明的雨云。夏天很快就会过去，秋天马上就要来临。爱情在炎热的季节开始，在凉爽还没完全到来的时候，已经结束了。或者说，马晓青理想中的爱情从来就没开始过。那么，也无所谓结束。
马晓青感觉做了一场梦，一场还没醒来就陡然中断的梦，或者说是一场醒来以后还在梦中的梦。马晓青发出一声叹息。想起看过的冯小刚的电影《一声叹息》，自己和刘蓓演的女孩是何其的相似啊。
这一场梦彻底动摇了马晓青对爱情的看法。神圣的爱情看来是非常稀罕的东西，属于珍稀动物，列入世界各国保护的范畴了。能真正拥有，看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要问王正伟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你回到秋水身边之后，真的会幸福吗？秋水会和你一点隔阂也没有吗？你们真的能天长地久吗？你真的一点也不爱我了吗？
这些问题，马晓青基本上都是从关心王正伟的角度考虑的，可以看出，她还在挂念着王正伟。爱啊，岂是说没有就没有的呢？毕竟，爱，不是可以随便抹去的镜头，不是可以轻易封杀的新闻。对马晓青而言，已经刻骨铭心，深入血液。一想起来，心口就隐隐作痛。
夜色，如同绵绵不绝的寂寞和痛苦潜入房间，细雨在江山城辉煌而温馨的天空里精灵般飞舞。面对马晓青的问题，王正伟一言不发。王正伟无颜也无言以对马晓青。作为一个负心的汉子，他现在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作为辩词呢？面对马晓青的关心，他更是羞愧难当。应该说，他是爱马晓青的，但他的这份爱不同于马晓青理解的爱。从一开始，王正伟的爱就是一种游戏，现在游戏玩不下去了，他就只有退出。
王正伟的观念里，爱情就是游戏，婚姻才是工作。游戏是为了愉悦身心，工作则不管自己是否感兴趣，都得好好地对付。而现在，秋水的态度已经彻底粉碎了他把游戏转化为工作的可能，至于以后，婚姻生活的质量，王正伟还没顾得上考虑。反正，这一次的游戏王正伟觉得玩得很失败。还没享受到多少乐趣，就GAMEOVER了。
王正伟的沉默让马晓青烦躁起来。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骗我的？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真心对过我？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玩弄我？你把我当什么了？……马晓青的声音越来越高，在越来越激烈的质问中，她的情绪也混乱起来，愤怒、痛苦、伤感、无奈在胸口冲撞，她的泪水毫不掩饰地奔涌而出，把那一份委屈渲染得更加伤心欲绝。
王正伟的回答很简洁：我没有。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没有更多的话说，他实在也没有更好的理由来解释。
最后，王正伟也不耐烦起来，声音没马晓青高，但比才进门时的低眉顺眼和一言不发活跃多了。他说：都怪我，我不好，我不是东西，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我混帐，我罪该万死……可是，既然已经这样了，晓青，你说我能怎么样？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马晓青心碎了。
王正伟喃喃道：我明天就把钱打你卡上，算是一点补偿。
马晓青愤怒了：谁要你的钱？谁在乎你的钱？
王正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要了马晓青的命。
很多年以后，王正伟才承认，是他这一眼中包含的冷漠和蔑视让马晓青陷入了屈辱和绝望。这一眼流露的蔑视一览无遗。王正伟没有再说一句话，但他这一眼明确包含了这样一些意思：我要是一穷光蛋，你还会搭理我？我要是不舍得大把大把花钱，能赢得你的芳心？我要是不愿意付20万，你能轻易放过我？你以为自己和那些爱慕虚荣的低俗女人能有多大不同？
马晓青被这一眼淹没和击溃了。她再也无法从中自拔。她缓缓地站起，晃晃悠悠地进了卫生间。关上门，看着镜中的人儿，披头散发，面容憔悴，这哪儿像是一个青春玉女啊！马晓青叹口气，看到细雨在暖暖的灯光中划出晶亮的痕迹，夜空中，闪电撕裂了乌云厚实的胸膛，从不远处的歌厅里传来的笑声和歌声在细雨中翩然飞舞。
这就是爱？这就是让我付出了全部的爱？马晓青摇着头，绝望牢牢地占据了脑海。
空气中飘飘荡荡、隐隐约约的是这样一首歌：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这红尘永相随，追逐你一生，爱你无情悔，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尽，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这是一首王正伟和马晓青都喜欢听，也喜欢唱的歌。回忆在歌厅里两人携手同唱这首歌的情景，马晓青肝肠寸断。哪里还有爱的春天啊？哪里会有永相随啊？谎言，只有谎言灿烂得像江城的夜景。秋风未尽，落叶已成堆，谁来陪我一起枯萎？让我们暂时从忧伤和压抑的叙述中摆脱出来，简单地探讨一下和自杀有关的问题。因为这部小说将多次涉及到自杀的情节。自杀虽然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但为了不影响读者的阅读快感，我们尽量谈论得轻松点。
首先要讨论的是自杀的原因。不外乎以下几种：病痛难忍，早点死了拉倒，这等于就是追求安乐死——海明威就是学习的榜样；为了某种信念，陷于绝地，宁死不投降也不做俘虏，只好先把自己给解决了——狼牙山上曾经有我们永远崇敬的五壮士；对生活彻底绝望了，经过周密的考虑，觉得生不如死，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生活中的矛盾与压力，惟有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老舍、傅雷等等，这种类型的自杀者可能是最多的；被痛苦包围，被绝望击中，被矛盾纠缠，但自杀还不是必然的选择，这些人突然产生自杀的念头并立即付诸行动，主要是源于激情，用警方的术语来表述，那就是“激情杀人”，杀的是自己——马晓青和秋水大致属于这一类。
其次谈一下自杀的方式。一般来讲遵循的是“就地取材”的原则。古代人以上吊、投河、跳井、抹脖子为多，也有吞金——这种代价昂贵的自杀方式穷人就很少采用了。到了现在，高楼多了，都市里的人就把跳楼作为首选，方便，简捷，成功率也高。也有开煤气，吃安眠药，割腕的，被人发现得早，就得进高压氧舱，洗胃，包扎，因为成功率低，这样干的人比例不多。至于选择上吊的，就更少了。广阔的农村天地，最多的是喝药，一是把自己当成害虫，二是把自己当成老鼠，采用扫除一切害人虫的办法对付自己，基本上也是没有失败的。
最后谈的是对自杀的评价。这个问题非常不好说。让生命在非正常的状态下结束，即便结束的是自己，也是不正常的。虽然鲁迅先生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生命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我当然可以自由处置。
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命，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态，应该珍惜，只有在迫不得以的情况下，才可以放弃。也就是说，只有安乐死和五壮士的自杀才是有点道理的。至于其他的情形，完全可以勇敢地面对，坚强地活下去。有一句大白话是这样说的：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当那些生命陡然陨落的时候，他们都有陨落的理由，但留给生者的痛苦、遗憾、怀念，是他们在作出行动的一瞬间都没有想到的。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
马晓青像一只白色的蝴蝶一样从窗口飞出去的时候，脑海中一片空白。风从她的肌肤上流过，雨从在她狂乱的发丝里穿行，风雨不会表达一点挽留的意思。马晓青飞行的背景，上是混沌的天空，黑云翻滚，闪电就像是舞台上的霹雳灯光，定格着马晓青最后的舞姿；下是湿润的水泥地，反射着惨烈的白光，张开怀抱，迎接着马晓青最后的采访。雷声一阵阵地敲打在她的耳畔，那再也不是出征的号角了。她知道，那是为她而鸣的丧钟。
虽然只有一只蝴蝶在飞翔，但耳边还是《两只蝴蝶》的歌声：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
如果这是一个电视镜头的话，那也是一个永远不可以关机的长镜头：蓝天，白云，漫天的彩蝶，一身白衣飘飘的马晓青张开双臂，甜甜地微笑着，天使般在空中飞翔，她掠过了原野，青山，大海，永远也不会坠落。在她飞出窗口的一刹那，地球失去了引力，她的归宿只能是美丽的天堂……
美丽的天堂，我们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