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缝纫社出来后,老爷与妈妈互换着,坐在缝纫机前加工衣物。
妈妈把她新接受的东西,逐渐利用在服装款式的变化上,逐渐、逐渐来家里的人多了起来。
每天来家里的人,人来人往。人员也是各式各样,涉及小城的各行各业。
平时奶奶锁扣眼、钉纽扣,顺便就把加工费收了。
妈妈不上缝纫机时也会锁扣眼、定纽扣,但做得少,从不私自收加工费,收到的钱也是完全交给奶奶。
有些时侯,不锁扣眼、钉钮扣的奶奶会抱上三弟,出门去左右邻居家串串门、摆摆闲聊。
从缝纫社回来的妈妈,似乎不爱出门了,更喜欢呆在家里做衣物。随着她对这行的越来越熟练,她发现老爷做的衣服是没有挑剔。但是,老爷做衣服很慢,他依然守着老规矩,常常用灰面加水在炉上搅拌成浆糊,把要压线的地方,糊上浆糊沾好沾妥,再用烙铁烫平,才拿到缝纫机压脚板下去压线,特别在沾领子线、口袋沿线时,一丝不苟,每一处都像是在做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实行他一贯的精工细作。
老爷做的每一件成品都是一件艺术品。这样下来的结果,导致老爷做一套衣服要花一至两天,别人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完成,加工费还一样多,自然让老爷挣到的钱刚好维持生活,有时还会出入不敷。
妈妈人年轻,容易接受新事物。她在压线、上领子、贴口袋沿线时,从不沾浆糊,活手拿住裁好的衣物片子,直接放在缝纫机的压脚板下,一推一拉,个把小时一件上衣就完成。
对于妈妈这样的速度,老爷总会拿起做好的衣物,左看看右挑挑后,才叫着妈妈的小名说到:“大妹,你啷是快,做的还得行,但你看看这领子线,还是上得啷是歪了点。领子是一件成衣的门面,成衣好不好一看领子就知道,特别我们手艺人要讲质量,半点马虎都不得行,那才有人常来,才有饭吃。虽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但技术不过关还是照样要饿肚皮子哟!大妹,你看看这点又吃布,不平啰!还是把领拆了,用浆糊沾一沾再上到领窝线上吧!”
老爷就是这样,用这种商量的语气,纠正妈妈,自然伤不到妈妈的自尊心,便把自己的经验潜移默化地教给了她。
日久见人心,妈妈最终还是知道老爷的用心良苦,她更敬重老爷。接过上衣的她,不啃声地拆起已上好的领子,准备返工。她知道老爷在缝纫这一行手艺最好,每一道工序都非常认真。所以,做出来的衣服领子挺括、贴妥,压的每一条明线都非常工整。
不然怎会是小城有名望的孟裁缝。
老爷看到妈妈在拆衣领的线,又说到:“大妹,隔壁杨媚的裤子与她丫头的小上衣已做好,你告诉她一声。”
“好。”妈妈说完,便用眼睛四处找巡,她看见大女儿脱了鞋正跪在床上,并在床头旁的案板上,打开着她的课本,正在做作业。
那么二女儿……二丫在哪?二丫呢?
此时,二丫正在裁衣服的案板底下,那装有水的浅底木盆边正专注地玩着水。只见她用一小片竹片子,从木盆里不断瓢出一点一滴的水倒在地上,水在地上慢慢浸润,已经湿透一小塌地。湿透的中间处已被搅成黑灰色的稀泥,她正用小竹片子还在稀泥上搅拌着。突然被妈妈发现了她,又看她在玩水,妈妈一声尖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又去玩水,还不出来。”
姥爷这才知道二丫躲在在案板底下,他也喊到:“丫头,快出来。”
也许妈妈的声太脆,大姐被吓道,她跪着向左扭转过身子,用双抱住妈妈的双肩摇晃着说:“妈,你声音太大,你会不会小声一点,我被你的声音吓到,心脏现在还一直在跳。”
“是了,是了,下回小声一点。”妈妈回答着大姐。
这冷不丁间的一声,让二丫吓得丢下右手拿的小竹片子,然后让双手在两侧的罩衣上使劲擦了又擦,这才弓着腰,低头走出案板底下,又因站在案板前的老爷挡住她的道,并用左手推了推老爷的右腿。
老爷急忙后退一步让二丫出来,并说到:“丫头长大了,啷是有力气了,看样子老爷啷是老啦!老啦!连丫头都能把我推得动啰!”
“二丫,你不能推你老爷,老爷年纪大了。”妈妈又赶忙补了一句。
“是老爷挡住我,我出不来。”出来的二丫边烤火边说。
“算了算了,下回丫头啷是不推,就是了。”老爷一直在包容着二丫。
坐在床沿拆领子的妈妈停下手里的活,伸出她的右手,摸了摸二丫的罩衣的松紧袖口,并对二丫说:“袖口没打湿,如打湿了,看我怎样收拾你。哟,小手好冰凉,死丫头这么冷的天气,还去玩水。快把小手烤暖和,帮妈妈看看杨阿姨在家吗?”妈妈还没说完,二丫便一个右转身,就溜出家门朝右拐去,
“哎,哎,手还没烤热,二丫你跑哪样。”留下妈妈干着急。
此时傍晚,天还在下着绵绵的细雨,天空看上去更加阴沉灰暗,泥泞的街道上,行人聊聊无几,小城静伫在烟雨蒙蒙中迷迷糊糊。
杨阿姨家的门虚掩着,二丫从虚掩的门缝隙里朝里窥望,屋里很暗,已回家的杨阿姨头朝南,面朝里正弯曲着双膝,侧躺在床上,白白的双脚板底面向二丫搭在床沿上。忽然二丫的双眼钉住杨阿姨的白白大脚板,象发现什么一样,让她激动不已,哇好黑!好脏!一定还臭啊!
二丫的眼不断扫视她的脚,从脚跟看到脚背,又再看到脚棱边,那双脏脚的程度起码有个把月没有洗,不然脚后跟、脚棱边、脚背上怎会糊上黑麻麻的?特别脚趾间还夹咔着黑黑的污垢,二丫浑身不自在的鸡皮疙瘩“突”地一下,全从毛孔间凸起,杨阿姨平时在二丫眼里的美好的形象,瞬间化为乌有。
平时,她不是多爱干净?衣服,工作又体面,连走路都带有跩气的杨阿姨,怎么会是一个这样邋遢的人?妈妈怎会跟这种邋遢的人,玩得那么好?妈妈知道她的脚有这么脏吗?知道她上床睡觉不爱卫生吗?这是不是她窥视到杨阿姨的一个秘密?她发现我在看她的脚,一定会被她骂吗?此时,二丫脑子里想的全是鄙视她、看不起她的一个又一个的问,在她小脑瓜子里连连打转,使她的心脏因激动而不停地跳动着,最终还是怕杨阿姨发觉,趁屋里的仙咡还没看见她,二丫自然不敢喊杨阿姨,一个转身就往家里逃去。
回到家的二丫如雨后的天空,一切又恢复如初,什么也没发生?忘了刚才的一切,她只告诉妈妈说杨阿姨在家。
从杨阿姨家门前逃回来的二丫,情感的起伏来得快也去得快,刚才看到的一切,对于她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也就没必要装在心里,天真、快乐、好奇、贪玩才是她该拥有的。
妈妈的领子已拆好,并把衣服提起来抖了抖,线头子如风过后的梨花,星星点点的聊落了一地,让看到的二丫,似乎又找到一门好玩的游戏,她静静地捡起它,一点截一点截的丢进燃燃的炉中,燃起的桔红的火焰闪一下,就被红红的炉心淹没了。随着线头的闪燃太快,感观的刺激快速打破她的平静。不甘心、不过瘾的二丫迷恋起那燃烧的感觉,如一头跳跃中的小鹿,促使她在炉火四周来回奔走,巡检能烧的东西。围挡框里的纸片,纸片是姐姐做完的作业本,被她用来拆飞机玩后丢弃的,还有案板上、案板下、缝纫机周围全是能捡到手的碎布头。
一会儿的功夫,两手收获丰硕。
二丫先丢纸片,纸片在炉心里燃起的桔红火焰一大团,只见燃过的纸片,四周快速上翘缩成中部带有铅笔迹影的黑色方凹形,红红的四边沿随着热浪一闪一眨,最后融入炉火中变为红色的炉心。炉心里的纸片如一枚有生命的细胞在炉心里诞生,随着炉心里的热浪慢慢分解成多个个体,一部分继续在炉心里蛹变;另一部分在热浪的吹佛下,从炉心起程,羽翼灰黑地;羽翼灰白地;轻轻盈盈地;接接二连三地,终化蝶飞舞起来,不断优雅地向上翻滚着、飘舞着。二丫看呆了,感觉好新奇,新奇使她快速朝炉心不断丢手里的布条。
这下好啦!黑隆隆的青烟如一根黑雾色的柱子,直冲屋顶,瞬间带着布的焦糊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拆过领子的妈妈已坐到缝纫机前返工,她还是活手上衣服的领子。更加仔细的妈妈突然闻到布的焦糊味,便问老爷:“爺爺,你用烙铁,布糊了?”
“没有,我在裁姜鞋匠的布,他拿来好几天啦!再不做,他吃酒席啷是要耽搁了。”老爷回答道。
“是二丫,是二丫,她在火里烧布。”姐姐叫到。
坐在缝纫机前的妈妈朝左转扭身,抬头一看,身后站在炉边够着头朝炉里看的二丫,一双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炉心里那团冒浓烟的碎布头,连姐姐告她的状已没听到。
专注而好奇的神情,妈妈也不想打扰她,她觉得此时的二丫稚气得好可爱。
母爱的本能,驱使她想去好好的抱一下二丫,人影晃动中夹着一团冷气飘来,妈妈停住想抱二丫的双手,扭头一看是婆婆抱着自己的儿子进了屋。
“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布的焦糊味,进了屋啷是满屋子的烟尘。哟!哟我的火,原来又是你这丫头片子干的好事,你们的鼻子啷是不好使还是咋的?也不制止她一哈,我看你们吃饭,吃铲铲。”一进屋的奶奶,责骂声就响起。说完便把走路走稳的三弟塞到妈妈的杯里,三弟见着妈妈,高兴得在妈妈怀里涎着嘴里的口水,不断手舞足蹈。
三弟回来妈妈已就做不成事情,她只能丢下上了一半领子的衣服,先带儿子再说。妈妈怀里抱着三弟面对炉子仍坐在缝纫前,她一边把双脚搭在围挡框上,好抱三弟,一边逗着三弟,不断与他讲话:“幺儿,你去哪儿玩来?”
三弟不说话,他用小手指了指门外。
“刚才又是哪个抱你出去玩呢?”妈妈又问。
三弟还是不说话,嘴里满是涎着口水,常涎一丝地挂滴在口罩做的口水兜上,润得湿乎乎。他还不会说话,对他说的话,他全明白。他又听到妈妈这样问,嘴里不断发出“啰啰”的声音,伸岀小手就指向奶奶。
妈妈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你才开你的金口说话?”
“慢慢来啷是不急,这有一定的过程,要顺其自然,是不得勉强的。”老爷仍是认为事物的发展有一定的过程,顺其自然便好。
此时,极易生气的奶奶,顺手抄起围挡框里靠框边斜放的双耳长脚火钳,使劲向着火心直捣下去,连捣两下后,才提出火钳。便弯弓着腰;头偏向右边;虚上眼睛;再闭嘴憋住气;左手扶在左膝盖上;翘起屁股;最后用右手拿住的火钳又使劲地朝炉洞口通捣去,灰翻滚而不断又向四处窜跑。
妈妈抱着三弟屁股朝右一磨,提脚起身溜出了家门。出去后并在门外喊了一声大姐的小名,姐姐应声下床穿鞋而跟去。
二丫被急窜起的灰尘加煤烟味呛了一口,猛然间的难受让她急剧地“咔咔”的咳嗽起来,咳得眼泪花子在眼眶里打转。老爷转身看到正站在炉边的二丫,急忙冲着奶奶说到:“老婆子,娃儿在旁边,你掏啥炉洞,你看你把她啷是呛咳得难受。”
“你看我出去时,我的火燃得红彤彤的,才去姜鞋匠家看一下我的鞋底上好没有,顺便摆了一下壳子,回来一看,这火……你倒是看看这火,被这丫头啷是搞得要死不活,你们还吃饭吗?”奶奶还是在责怪二丫。
“哎,娃儿不懂事,啷是别计较那么多,重添不就解决了。饭,晚一点啷是没事。丫头离炉子远一点,你看你啷是呛成这样,快去喝一口水去。”看着被咳成这样的二丫,老爷好心疼。
二丫咳咳咔咔的朝水缸走去。
厚笨的木水瓢对于二丫来说太重,她咳着对姥爷说:“老爷水瓢重,拿不动。”
“丫头,来拿老爷的口缸去舀。”说完右手朝案板角上的口缸伸去。那印有“为人民服务”的白底红字的口缸,常被二丫抬着喝水,一不小心就把搪瓷摔掉,而让口缸变得搪瓷斑驳,有点惨不忍睹。特别是两片嘴唇一搭上口沿,便有被针尖刺上来的感觉,喝水自然在无味中被灌了下去。
“老爷,我不要那口缸,会戳嘴。”说完二丫又咳了几声。
“这口缸啷是成这模样,还不是被你摔的。不喝,你啷是继续咳啊!丫头,快过来,这口缸里还有水。”老爷仍耐着性子跟二丫说。
二丫最后还是朝老爷蹦跳着过去。
炉被奶奶通捣下去一大半,炉心里虚弱的火势,也无回天之力,透着若影若现的暗红,喘着最后一口气。奶奶在煤堆边用榔头敲砸下半戳箕煤坨后,直接上了楼,从楼上的床底下用围腰兜了一围腰包谷糊糊,下楼来便全部倒进炉里,虚弱的火被接上。
不一会,屋里的烟尘更浓、更呛、更熏,这是熊熊火焰的前奏,就在火焰即将爆时,老爷也忍受不住地咳了起来,急忙喊二丫:“丫头走,出去避一避,你奶奶啷是在放毒烟啦!”
二丫与老爷来到屋外,天也擦黑,街上聊聊无几的行路人,只人影晃动,而不知其貌,他们说话的声音时远时近,如四处游走的灵魂,飘忽不定。
现正是左右邻居们吃饭的时候,二丫的鼻子不时嗅到空气中飘来的香味,还是苞谷饭搭配红豆酸菜汤。二丫咽了咽口水,饥饿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她摸着肚子便向老爷仰头看去,老爷正撩起围腰擦那被烟尘熏得直流泪的双眼,她望了望才对老爷说:“老爷我饿了,我想吃饭。”
“丫头饿了,老爷也是饿了。走,啷是在这等啥。”说完便牵住二丫的手,走下了人行道上的石坎阶,领着二丫朝中山路西边的慢脚坡,向西走去。
老爷僵缓的一步,顶二丫的两步,被牵住的二丫,为了能跟上老爷的步伐,便一路小跑了起来。
来到中山路西尽头煤炉巷口,爷孙二人停住了脚步。只见老爷站在丁字形的街中间,朝新街北边望了望,又朝南边又望了望。二丫用不惑的眼神看着不能确定位置的老爷,她不知道老爷领她去哪儿?老爷难得上街一次,上一次街回来,便被奶奶戏称为小城里的外乡人,只有外乡人才摸不清楚小城的背街背巷。
犹豫中,老爷还是牵着二丫,朝煤炉巷走去,在巷子中部又朝北右拐,进入挑水巷。
煤炉巷两边的房子里,在以前的社会就是专卖炉子的地方。现在,仍是卖炉子的地方,只不过要背着小城市管会的,因为做买卖算不务正义,叫投机倒把,是要受到打击,有人还因此获刑,称为“投机倒把罪。”
哟,停电了,一条巷道漆黑漆黑,爷孙俩的步子明显慢了许多。因为黑,二丫怕奶奶讲的恶鬼,全从黑暗中钻出来张嘴獠牙,吸走她的血液。如没两旁屋里透出的煤油光,二丫似乎是在走一条无底洞。害怕不得不让她边走边问老爷:“要到了吗?要到了吗?”
“快了。”老爷一直这样回答,才不至于让她越走越害怕。
二丫还是很紧张地紧握着老爷的手不放,高一脚低一地又贴近老爷的身旁一点。
不知又走了多长,二丫在包谷饭与酸菜汤香味中又嗅到另一股酸味,她的胃便在条件反射下,更饿了。
“嘎咕叽呀”的一声,老爷便推开了右边一户人家的木板门,推门带进去的冷风差点把挂墙面上的煤油灯一下子扑灭,只见灯焰“呼”地一下缩来只剩豆子大小的亮光挨着灯芯,屋子便漆黑一片,啥也看不到,形如又走进另一个黑漆漆的洞里。风过灯焰又“呼”地一下像只桔红色的小蝴蝶那在墙面不断闪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