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少白冷冷一笑,眼中的寒霜不减分毫,对着那一身红妆的庄玉重重地跪了下去,“臣蒙少白,叩见庄妃娘娘,娘娘猜对了,臣今日披丧而来,只因臣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今日……死了。”
“死得好——”她声音清亮,一挥长袖冷然转身,“蒙将军顶撞本宫,以致本宫此刻心内郁郁不欢,蒙将军既然跪了就好好跪着吧,什么时候等本宫心情好了,再让蒙将军起来。”
“臣——谢恩。”
有侍女拾起那落地的纸伞欲给庄妃遮雨,谁知庄妃快步而行,徒留一句,“扔了吧,本宫嫌脏。”
长乐门关上的那一刻,庄玉双手紧握成拳,嫣红的豆蔻深陷掌心却仍笑靥如花的上了御撵,蒙少白在长乐门前跪了三个时辰,庄妃入了宁央殿却冒雨执鞭对着一棵百年的古木也抽了三个时辰,边抽边数落蒙少白的种种犯上之罪,直至侍女来报“皇上赦了蒙将军的罪。”后,雨中执鞭的庄妃轰然倒地,这一晕便是整整三日,醒来之时,赫连城伴于床榻前,她先是一愣,而后笑开,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冬雪里雪片的重量,“少时我受困于巫峡山,雪崩封路,我亦被埋于深雪中,醒来时,皇上也是这么守候在我身边的。”
赫连城小心的将她抱于怀中,唇齿在她耳边一张一合,“那时朕年少贪玩,偷跑出宫,虽遇雪崩,但朕庆幸能遇见你,更加庆幸能将你救下。”
她倚靠于他的怀中,渐渐闭眼,随着她均匀而平稳地呼吸声传来,他才轻轻将人放回床榻,凝视半晌后,不知是对那熟睡中的人还是对自己说的,“蒙少白小时候染了顽疾,身子本就惧寒,那日在雨中又跪了一夜,太医来回,怕是熬不过今夜。”
尾音徐徐落下,见床榻上的人儿未动分毫,微微绷紧的剑眉似乎放松了下来,他转身离开,却被一声轻唤,止了脚步,整个身子为之一颤。
“赫连——”
他转身负手而立,目光里是沉甸甸的纷繁愁绪,一眼望去像是烧焦了的影子,带着滚烫的余温,不远不近的灼烫着心口,“三年了,已有三年未在听你唤我赫连,三年前,你为举荐蒙少白承将军之职而唤我,如今你又是为何?”
她起身倚靠着床柱,“你始终是当朝天子,直呼其名于理不合,三年前唤你,实在是厌烦蒙少白得紧,再加上我确实有一点私心……”
她一顿,赫连城眸光立刻锐利的扫来,犹似猎豹的迅捷,却在她接下来不以为意的轻音中退了回去,“自我爷爷过世之后,蒙家势力愈发不知收敛,我求你将蒙少白调走,也是想要压一压蒙家的气焰,莫要以为庄老不在了,庄家就无法与他蒙家比肩。”
他脸上的寒意稍有退却,缓步过来将人扶回床榻上,问道:“那这回又是为何?”
她目光坚定的说道:“我要去见蒙少白。”
扶着她的手突然一紧,几乎要将她纤细如藕的手臂掐断了,她眉头紧皱,嘴里却是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爷爷撞死在蒙少白的面前,如今他要死了,我也定要亲眼看着他咽气方才解我这三年来的心中郁结。”
手腕渐松,她几乎跌坐回床榻,赫连城离开前只留下一句,“你既唤朕赫连,一如三年前一样,朕依旧允你,只是你见了他,若真如你说的那般是为看他咽气而去,朕便让庄家取蒙家而代之,若他活了下去……你便自请搬到北苑的冷宫去吧。”
一路快马,她几乎忘了这是入宫以来的首次离宫,这层层的高墙逐渐变为宽广的绿地再到家家户户门前挂上的微亮的灯笼,她都未及在意,夜赴蒙家,蒙夫人手执先帝赐下的蟠龙拐杖立于门前阻她进门,“庄妃娘娘万金之躯,又是天子妃嫔,夜里入臣下之家,传出去怕有损皇家名声,娘娘请回。”
“本宫奉皇命而来,岂会有损皇家名声。”
蒙夫人执起蟠龙拐杖横于身前,“若庄妃娘娘执意要进,老身便以此杖自绝于娘娘面前。”
庄玉不急不缓地走近蒙夫人,在她耳畔用只有两人才可听见的声音说道:“若蒙夫人执意阻拦,蒙少白咽气之时,便是庄蒙两家所有族人陪葬之日——”
蒙夫人脸色青白,连退数步,若非蟠龙拐杖撑着,怕是早已失了仪态跌坐到地上去了,庄玉兀自进府,蒙府的家丁也不敢再拦阻,她轻车熟路的就绕到了蒙少白的院子,满院的梨花在夜里散发着莹白的光,更胜月的皎洁,像是夜里偷落下的初雪,半明半亮,半寒半暖,她在一棵梨树下停了脚步,轻抚上枝干,粗糙的纹路一如那人手上的茧,都是幼时发了狂般的练剑而磨出来的,幼时,她曾相问:“你一天到晚都在练剑,何时才能陪我玩呢?”
那人收剑,重重答她,“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师,任你嚣张跋扈,只管让我替你遮风挡雨。”
后来她被禁足庄府,他却约上还是太子的赫连城于府内比剑,那时他已使得天下最快的剑术,却为庄玉弃了剑,他谦逊一礼,道:“殿下剑术非凡,臣自愧不如,既然臣输了便遵照约定替庄玉受这禁足之罚吧。”
他故作懊恼地转身,在与庄玉擦肩时却听庄玉问道:“为何要输?”
他俏皮的笑答:“你不是一直想要去红叶湖游船吗?”
一声瓷碗碎裂之音,惊扰了深陷往事中的庄玉,此时的她就像是一个偷藏宝藏的小孩,正在清点自己宝藏的时候,却被发现了,她有些慌乱地回过神来,看见屋门前跪了一地的婢女奴仆,走进一些才发现,地上的瓷碗碎片和乌黑浓稠的药汁预示着始作俑者比这更糟糕的心情,她问道:“他不肯吃药?”
其中一个跪着的婢女答道:“药刚送进去,还来不及放凉就被少爷摔出来了,如今连人也不让进了。”
她略一思索了会儿,道:“再端一碗来吧。”
她端着药汁进了屋,刚跨进门槛,便听床榻上那人虽有气无力却仍加重语气的吼道:“都给我出去,谁再进来,我定一剑葬了他的命。”
“好啊,你若还拿得起剑来,我便让你白刺这一剑好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只听他沉声道:“你来做什么?深夜私自出宫,你……”
“我奉皇命而来——”
他终是无奈一叹,道:“那就更不该来。”
她端着药碗坐于床榻前,轻声说道:“把药喝了,我就走。”
“你该是盼我早些死掉的。”他闭上眼不再言语,夜色渐渐被云层洗淡,这一夜过得出其的快,又或者被宫墙围住的夜空是很难被云层洗净褪色的。
“你还记得三年前你问过我假若一日,你身陷囹圄不得自保,我该如何自处吗?”她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方丝绢,走至桌案前提笔在丝绢上写下几字,随后将丝绢往蒙少白的手上一塞,未等他说话便疾步离开了,一如来时那般策马而回,一夜奔波,却未回宁央殿而是径直去了北苑的冷宫,她本就一人出宫,此刻到了这里更是冷清无比,她取下头上沉重的发饰,脱下外层华丽的金缕衣,随意丢在了角落里,拾起门后的扫帚,仔细的清扫着这座多年未有人迹的寒室。
当天色渐亮,晨光涌入,一帮见风使舵的奴才手捧圣旨招摇而入,不用宣读她便知晓内容,人常说伴君如伴虎,赫连城更是一只说到做到的老虎,本以为不过是循例名目将她打入冷宫罢了,岂料竟以她深夜私会蒙少白为名,损了庄蒙两家的名誉不说,更是让本就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庄蒙两家备受诟病,虽说帝王无情,但这份圣旨念出之时,庄玉还是松了口气后欣然接下的,本是准备等着看她哭闹戏码的一众太监宫女见她此种表情,瞬间兴致全无,悻悻然的走了。
她将圣旨小心收好,嘴角含笑的自语道:“蒙少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只有你活得好好的,他才会对庄蒙两家这样恨极。”
春至之时,北苑里的杂草也是随意的滋长起来,一簇簇杂乱无章的疯长着,像是森林里淘气的野孩子,无人看管仿佛也可自得其乐,现在的庄玉不就是这样吗,一晃半年有余,整个皇宫就连赫连城在内似乎都忘了这个宠极一时却又一夜被贬的女子,她娇艳时百花不及,如今黯淡了华彩,就连那时华彩绽放时的影子都见不着了,只有她,宛如一湖静池,新晋的宁妃原是在她之下的贵人,如今得了恩宠便来这冷清的北苑寻她麻烦,见她虽未施粉黛,身着素衣,却仍冷然自傲不跪不拜,又忆起她曾经风光时皇上对她的万千宠爱,不由得更是气极,未及多想便命人上前将她架住,用脚猛踢她的膝盖逼她跪了下去,庄玉强忍着痛,面容镇定的冷声说道:“庄家三朝元老,庄老在世时更被先帝尊为帝师,我庄玉如今虽被贬冷宫,却仍是庄家嫡系独女,庄老过世时,皇上曾亲口允诺,除他之外,我庄玉不用向任何人行礼跪拜,怎的?如今你强要我跪拜行礼,是要牝鸡司晨独揽皇权吗?”
宁妃被她气势震得一惊,半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语带嘲讽的说道:“你庄家三朝元老又怎样?那蒙家不也是历经三朝的荣宠吗?如今又是何模样?哦……我忘了,庄妃被贬冷宫又怎会知晓外边的事呢?半年前你私自出宫夜入蒙府,丢了皇家的颜面岂是将你打入冷宫就能了结的?皇上怒极,赐下鸩酒于蒙家,蒙夫人替子受过,一滴未落的喝了下去这事才算平息的。”
庄玉面色已是惨白,颤声犹疑的说道:“不……可能。”
“哼,不可能?如今蒙府门前那两盏白灯笼仍是亮着的,蒙少白日日素服上朝,皇上为他指了多少桩婚事都被他以守孝三年给回了,这庄蒙两家早已是门庭冷清,不复往日了。”
庄玉垂下脸去,静默不语,宁妃当她是认清了形势服软了,临走时还补上了一句,“皇上曾言,宫中最下品者,庄玉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