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转眼即至,邺城内喜庆非凡,户户红灯高挂,门前也都系着红结,可本应是旭日当空的好天气,却是在鸡鸣前便下起了绵绵细雨,我因夜里睡意全无,所以雨下之时我便起身了,前厅里只有燕小二一个人,他曾告诉我自己是火凤的后裔,夜里最是精神,平日里睡两三个时辰便够了,如今见他立在窗前,天还未见全亮,发散着墨蓝色的光,晃眼一眼倒像是只猫头鹰,想及此便笑了出来,他听到我的笑声回过身来,见了是我倒是吃了一惊,“燕主子?我是还在做梦么?竟在这个时辰里看见你。”
“燕小二,你知道吗?我睡眠不足的话,心情指数就会下降,还容易引发躁动症。”
燕小二立马转了话题,“燕主子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不用了,我去无极阁见见驸马爷。”说着便要提步离开,燕小二急忙将我拦下,从上至下一脸嫌弃的打量了我一遍,“燕主子,今日也是连主子出嫁的日子,我早就给你备了一套藏蓝色的滚金衣衫,你不入换换?”
我看了看我身上这件青灰色的男子长衫,比之杂役好上一点,可若要说君子之范又不免寒酸了些,但这正是我想要的,我盯着燕小二,无所谓的说道:“我一不娶妻二不嫁人,穿这么辉煌耀眼的干嘛,是不是怕待会儿出去遇到几个行刺的,好给那些眼神不好的当箭靶用啊。”
燕小二不满的哼哼道:“外面抬轿子的都比你穿得体面。”
“姐姐我拼的是颜值好吗?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我这样俊俏的少年郞啊。”
燕小二把我送出去的时候关门关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
我在南辞的故事里听了太多次无极阁了,真正到了这里竟让我莫名有种苍凉感,也许因为我知道这里曾埋葬过一个故事,又或许在那个故事里南辞在这儿等了一个人整整十年。
我到无极阁时,天也才微亮,我以对弈之名而来,本以为要见到念归云还需费些功夫,毕竟几个时辰后他便要入宫迎亲了,可未曾想我还未及报上来意,满头白发的天山阁老便已出门来迎我,“三公子同我去翠微林吧,主子已经等在那儿了。”
我奇道:“归云公子知道我要来?”
天山阁老道:“主子自是不知的,是昨夜收到了东辰天境的玉函,方知三公子今日要来此与主子弈棋,便早早的等在那儿了。”
我听得是云里雾里的,“东辰天境又怎么知道我要来呢?最重要的是我来与不来……”本来想说关他们屁事的,可看着天山阁老一头的白发,怎么说也算是个长辈也就改了口说道:“关东辰天境何事?”
“世尊本就是已入仙道之人,知悉天命不在话下,更何况人心呢?三公子定是与世尊有些关系才使得世尊为你出了玉函。”
从我来到这个时空就一直和东辰天境纠缠不清,这个世尊也许就是燕小二嘴里那位了不起的大仙吧,他从东辰天境出来不会是为了护短,帮姓玉的那女人报仇吧,也不对,要报仇直接找我啊,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让念归云等我下棋?想着想着人就已经走到了翠微林,不远处念归云早已换上了朱红的喜服,见我过来,他起身微微施了一礼,直截了当的说道:“不曾想燕公馆竟与东辰天境交好。”
“是啊,我也不曾想到。”这句话在念归云听来像是敷衍,可我却说的实话。
我在棋案前坐下,“曾有人对我说过,棋如人心,生死之间,善念全无,或龌蹉、或邪恶、或肮脏、或阴暗,这一切在这棋盘上都逃不过,今日燕三来此,不争一局输赢,只为以心交心,看看归云公子是否真可令南郡主托付终身。”
“莫不是小辞是三公子心上之人?”
“若我说是,归云公子可会割爱?”
“不会。”
“若是东辰天境前来要人呢?”
念归云想了半晌,方才沉声道:“那便倾其所有,求个全尸吧。”
我轻叹口气,满心疑问,“便是如此,我才越发看不懂归云公子,今日便是要以棋来问个真心。”
“好,愿三公子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既是不为输赢,念归云便让身为客人的我先下,我执黑子第一子落得甚是随意,念归云却未掉以轻心,所落之子皆是为堵我去路,我道:“名利惑于人心,看来归云公子也免不了俗啊。”
他将我去路全数斩断,“生于俗世,怎可辜负这盛世繁华。”
我弃了战局,重落一子,“及时抽身,又怎知不是别有洞天。”
他变幻棋局誓要将我置于死地,“不过一时幻境,不可长久,这世间唯有手握生杀大权方能立足天地。”
我并未与他相争,反而顺势而下,“放眼而去,不过你一人之天下,壮阔山河难道不觉冰冷吗?”
棋局之中,他竟未存半分生路,与我抵死相拼,即便我已然颓势尽显,他依旧不让分毫,“若然惧这寒气,怕是我也不能走到今日了。”
我抬眼望着他,想了许久,道:“你让我一子,换我一个故事。”这是一个肯定句,我没有给他任何选择的机会,我并不知晓他是否愿意,我只确信我想要说给他听。
他问:“为何?”
我答:“值得。”
他弃子,示意我道来,我笑了笑,想着多情总被无情累,或许他是这样的人,我娓娓道来,脑海里浮现着身着囚服满身剑伤的女子,她像是黑暗里的一簇光火,她是刺眼的明亮,却也是刺骨的冰凉,“彼时,有一女子本是万金之躯尊贵无比,却甘愿掩了风华用十年的韶华陪伴在昔日情动之人的身侧,她与他师徒相称,却心生爱怜,这本是乱了理法,不为族人所喜,她为嫁他,自请从族谱除名,更是为此生生受了三十六针刺骨之刑,原以为苦尽甘来,未曾想这竟是苦难的开始,心系之人竟血洗族人,十年的情谊不过是早已设计好的棋子而已,本该是由爱生恨,可这恨意到底是敌不过心里的那份情,两人持剑对峙而立,一人因情弃剑,一人一剑入心,你可能猜到谁生谁死?”
他笑意未及心底,“死的应是那没心没肺的女子吧。”
我没有告诉他对错,棋盘上也终未再落下一子,我问他,“这个故事可是值得?”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能进到他的心里,但我希望至少有一丝涟漪是因它而起,念归云道:“故事的好坏取决于说故事的人,我想三公子在我娶亲之日前来拜访不只是为了说故事吧。”
“我本就是个闲人,心里藏不得好奇之事,今日唐突不过是想问归云公子求个答案。”
“哦?不知三公子好奇何事?想要的又是什么答案?”
我起身淡然问道:“若是故事里的人换成归云公子,可会辜负那女子十年的相守,对峙而立,是弃剑还是入心?”
念归云的眸色渐渐暗了下去,许久之后他才答我,“恐怕要让三公子失望了,故事终究是编造而出的,人心变幻莫测,入不了戏也成不了故事,归云十分清楚自己心之所系为何物,所以于我而言没有犹豫,也没有选择。”
我未再多言,临走时我朝他恭贺道:“愿归云公子与佳人不负此生。”
不辜负岁月,不辜负情怀,不辜负遇见,不辜负爱,不辜负恨,不辜负韶华里剥落的离愁别绪。
第一郡主的婚典,自是声势浩大,虽筹备不足一月,但丝毫不减半分气势,自天山到皇宫,云锦红缎铺地而就,念归云立于雪焱马上,红衣翻飞如雪中不灭的火光,他傲然而行,率领着天山众人朝着皇宫而去,队列齐整不输禁军分毫,若非此次娶亲,天下人也不会看到天山无极阁倾巢而出,娶亲队伍浑然而成一股仿若睥睨天下的气势,天色依旧是阴沉沉的,只是热闹不减,街头起哄的小孩好奇的数着娶亲队伍里一车车的彩礼,好似看不到尽头,人们艳羡这归云公子真是要搬空整个无极阁只为换那一袭女儿妆吗?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未尝不是一段佳话。
宁正门前,宫门上挂满了红绸,婚典的仪仗队分了六排将整个宫门齐齐站满,见娶亲队伍临近,乐师在旁起奏,钟鼓轻击,琵琶琴音声声响起,恢弘的曲调张扬却又不失分寸,皇家的尊贵在一声声高扬而起的钟鼓下变得肃穆,就连喜悦都带着一丝不苟的贵族氛围,待念归云已然行至宁正门时,礼官恭敬却不显半分卑微的音调彷如厚积薄发一般的气势传来出来,“皇门之前,一情驸马落脚。”
念归云依言下马,早有宫女将一团软垫放于念归云的跟前,礼官再次开口道:“二请驸马跪拜东圣先祖。”
念归云眉头微微一皱,天山阁老却心有不甘的开口问道:“宫门都未进,怎会在此跪拜?郡主呢?”
礼官始终目视前方未抬首看他一眼,“皇家有皇家的规矩,归云公子虽说声名在外,却也只是江湖人推崇而出的,不享任何爵位,始终是平头百姓一个,既是平头百姓要入皇家,这叩拜之礼自然得放在宫外,至于郡主自然是在殿内祭拜先祖,此刻郡主应是等在皇城的御华楼上,驸马莫要再耽搁,快些行礼免得误了吉时。”
这便是要在天下人的面前压了念归云的锐气,这是皇家的正名,也是要让念归云看轻自己的身份,傲然如他,念归云身上有着不输皇族的慑人气势,在天下人眼中,或许他本就为王,如今却要他跪于宁正门前,向东圣王朝那些早早仙去却又不曾留下何等丰功伟绩的死人叩首,虽有言过,但所言也非虚,东圣王朝历代君王皆是情种,因这情字,使得赋税加重,官场腐化,百姓虽不至于水深火热却也不是富足丰年,所以自古王朝和女人,兼而得之者,甚少。
就在局面僵持,略显尴尬之时,念归云突然就跪了下去,淡然的三次叩首,围观的百姓瞬间就安静下来,一声惊雷响起,本就阴沉的天空呗一道闪电划破了宁静,人群开始吵嚷,雨滴开始一颗颗的落下,打湿了宫门,打湿了红绸,也打湿了念归云玉冠红珠的额角,见这礼已成,天色也愈发暗沉,礼官不敢再耽搁,急声道:“三请驸马入宁正,上御华楼祭天祈福。”
娶亲的队伍随着念归云入了宁正门,他们步伐整齐,即便雨势开始愈发猛烈,他们依然目视前方没有半分松动,走了许久,久到人群里甚至有小孩开始吵闹着肚子饿了似乎才看到了队伍的尽头,直到宁正门被关上,人们才纷纷更换位置,去到最东面可以看清整座御华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