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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离开是为了想念

不是有人专门为给自己的情妇写信而离开自己的情妇吗?我们同样有理由认为:放弃意味着获得!我们有多少这类反面的例子啊:亚当和夏娃得到苹果后失去了伊甸园,帕里斯王子得到海伦却最终失去特洛伊城,同样,**得到**的享受才失去贞洁的美丽,至高无上的权利导致了民主的丧失,人类文明的进步造成精神家园的遗失,社会前进的每一步都要以一种失去为代价!难道这也许就是宇宙平衡的真理?!

红头发女人确实不能像华伦夫人那样凭借一种错误的哲学原则和她自己所创立的善良的道德原则,对这个可怜的男人自荐枕席吗?是的,他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她与她的这一区别,所以他最终没有占有她,虽然他是那么地渴望能够得到她。这足以说明他对她的爱有多么深了。

然而他仅仅是处于为了尊重她的不同于华伦夫人的哲学道德原则考虑而放弃那一行动的吗?我们不难猜测这里面多少也有一些自私的成分:他怕他再也见不到红头发女人!相对于红头发女人道德方面的折磨和自己的愧疚,这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惩罚了。此刻,他就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用他所具有的理性做出了这一决定:他宁愿忍受**的折磨!

人生无非是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摇摆,悲观的叔本华说,**得不到满足会痛苦,**得到满足便又无聊。

在痛苦与无聊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他似乎更加难以忍受无聊。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实现自己的**,比如说,写小说。他在那个小说中虚构了一个他和她疯狂**的情节,实现了他的梦。这样,在梦与现实之间,他既不痛苦,也不无聊。

难道红头发姑娘的确不能容忍他们之间哪怕只有一刻的感动吗?紧接着,她从床上坐起来,对他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那张照片上看到站在红头发女人身边的是一个很胖的男人,那男人胖得有些可爱:一双有神的眼睛在满是肥肉的脸上闪着光芒,那是种善良的光芒,一个真诚呵护妻子的男人的善良的光芒!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会背叛一个如此美丽的妻子呢:她生着一张娃娃脸,眉间有一小块不太明显的胎记。她的眼睛使她看上去特别精明、成熟甚至有一种高傲的气质。她的五官从单个来讲算不上好看,但它们拼凑在一起绝对是一张漂亮女人的脸。白色的婚纱下面那对丰满的**结实地挺立着,似乎在显示着身边那个男人的卓卓战绩。

他沉默了,想着这个自己心爱的女人跟这个胖得可爱的男人在同一张床上翻滚,他必须沉默,他想用沉默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和正在被一张照片深深伤害着的男人的尊严。

客观一点,红头发女人说,你说我们有没有夫妻相?

客观?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你觉得我现在能做到客观吗?

我不是想伤害你,相信我,但我必须让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这是事实,你我都改变不了。

他突然记起一个朋友说过的话:我们改变不了天气,天冷的时候我们只有多加衣服。

难道我们不能伤风感冒甚至发烧吗?他当时反驳那个朋友说。

他宁愿享受四季分明的气候,而不能忍受四季如春的单调和乏味。冬季的严寒难道不正是锻炼了我们坚忍的性格和不可磨灭的意志吗?我们改变不了生活,那就试着去享受它吧!

如果我因为你结了婚就不再爱你,他坚定地说,那么这种爱还配被我说出口吗?真正的爱是拒绝一切世俗的,它不允许有任何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动摇!我并不想用我的爱来感动你,我宁可去感动我自己!

红头发女人无话可说。她想不通是什么力量促使这个讲着诗一样语言的年轻人如此执著地爱着自己。她有些感动,但她的理智告诉她绝不可以说出自己的感动;相反地,她开始后悔以前和他聊天时的毫不设防。“是我害了你,”她的话显得很真诚,“……我们做朋友吧,”接着她又提出一个仿佛十分不错的建议。

不,他的极端绝不能忍受红头发女人如此荒唐的建议!要么得到你,要么失去你,我不会选择折衷,无论等多长时间,这两种结果都不会使我停止对你的爱!

红头发女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后悔没在刚认识他的时候就告诉他她有一个相恋多年的男友,她更愧疚,她为不能给他任何形式的爱、为他的痛苦而无奈,但她是喜欢他的,她恰恰喜欢他的固执,他的蹈死不顾的爱,虽然她从未对他说过。可是那又如何呢?她不可能放弃她的婚姻和由这个婚姻所构成的原有的生活圈子,她更无法背负背叛婚姻将给她带来的道德与舆论的压力和灵魂拷问的折磨,我们宁愿相信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罪恶而不愿相信她对他的爱还不够强烈(相对于他对她的爱)。

她是理智的,这个世界需要理智。我们欣赏那些渴望跳出生活轨道的灵魂,但是我们的确需要用理性来维持世界上每一细微之处的秩序。

我们小心翼翼地生活,我们甚至必须在一定的场合注意自己的言论;想象一个看上去不是太笨的人在行驶的火车上谈论火车出轨的事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然而没有人会听他的胡言乱语,他试着把他和一个陌生人的谈话转移到这个话题上来:你认为火车出事的几率有多大?那个人很不友好地白了他一眼,立即走开了。

他看着那人走到车厢的另一个角落,那里有几个人正在谈论着似乎是一个很愉快的话题,有个女的甚至还装作是在表演似的吻了一个男的一下,男的开始愣了一下,女的便哈哈大笑,随即那群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白了他一眼的那个男人走到那群人中间,只有一会工夫就加入了他们正在谈论的话题。那个女人对这个后来者的加入十分友好,于是他很明显地看见那个男人遭到其他男人的反感。他觉得那个男人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随便跟陌生人讲话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他在火车上几乎从不主动和陌生人说话。用一些毫无意义的话主动跟别人搭讪是多么的无知与可耻!要不是那个令人讨厌的男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和他说话,他不会讲出那句他认为必定能制止他继续讲下去的那句话(你认为火车出轨的几率有多大?),虽然他也因此遭到了那个男人的白眼,但他自认为那句话比那个男人和他后来加入的那群人的所有谈话都要有意义得多。

多么伟大的一个讽刺:一个强烈渴望过火车出轨的人在和陌生人讲话这一生活细节上竟会如此地小心翼翼!一颗非理智的灵魂把它自己所有的罪恶严密地包裹起来,在现实生活中理性、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世界的某种秩序!

而且他维护的方式也并不比某种破坏的方式高明多少:有意义的话和无意义的话同样会遭到别人的反感!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他甚至比那个动不动就和陌生人搭讪的男人更要可怜!

在这里,我们用可怜这个词是恰当的,我们绝不可以说他虚伪。渴望出轨与小心翼翼地生活有时候正缘于这样一种道德上的真实:他最终没有和红头发女人**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他内心深处的善良(他无法承受她因背叛而生的无尽的痛苦与愧疚),这种受善良所约束的理性是惹人同情的。

然而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我们丝毫没有必要去可怜一个对绝望仍抱有希望的人,那是对他的侮辱!如果我们确定在他身上不能使用“伟大”这个词,我们至少是乐意接受“悲壮”这个词的。他不止一次地对红头发女人说过:不要因我的爱而感动,甚至可怜我。相信吧,一个男人尤其不需要他至爱的女人的任何同情!爱从来就只有付出,任何形式对爱的报答都只是对爱的侮辱!

他要的只是她纯粹的爱,不含任何杂质的完全因爱而爱的爱。可这是一个多么天真的想法!

火车在预定的时间安全到达另一个城市的车站,他从那节车厢迅速逃了出来,那群说着毫无意义的话的人的笑声终于被他甩在了脑后。

红头发女人这次没有到车站接他,她的一个远房亲戚突然来拜访她的父母,作为父母唯一的女儿她有责任陪那个和她差不多大的亲戚到处逛逛。这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

从火车站出来,他上了一辆无轨电车。他不想提前赶到红头发女人已经帮他预定好的房间,红头发女人告诉他她最早也要晚上七点钟过去见他。坐在行驶的电车上等人总比呆在旅馆的房间里等人要好得多。对于等待中的时间,运动总是优于静止。

这是中国西北部的一座城市,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是几个朝代的都城。城内的许多建筑都还保留了古代的风格,火车站、大酒楼、银行、超市(甚至路边的小商店)直接延用了古代遗留下的建筑,仿佛这个城市的人都习惯了活在历史的记忆中。

历史能够战胜时间吗,如果不存在永恒的记忆?让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时间是最古老神秘、最可怕也最具永恒价值的东西!时间将会冲走一切:历史、爱情与记忆、宇宙及速度。我们设想以快于光速的速度回到过去,在这个不成立的假设中我们究竟能否改变历史?!

但是在超现实画家的眼里一切都是可能的、都是美的,洛特雷阿蒙说,像一台缝纫机和一把阳伞在手术台上相遇那样地美。达利在《记忆的永恒里》中把软表挂上树枝,这种错乱的梦幻世界是否是对时间、对现实与历史的一个美丽的背叛?!

他回到旅馆房间的时候,红头发女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在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懦弱:他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这个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抱住红头发女人并且狂热地亲吻她,他甚至由于把这个想法在头脑中复习了无数遍而使这个想象中的场景极具戏剧性;在这个过程中他担任了导演和演员的双重身份,然而真正到了上演(仿佛一幕煽情的舞台剧)的时候他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红头发女人很平静地坐在床上看着报纸,对他的突然闯入并不表示任何过分的惊奇;我们可以想象:她本来可以对他的迟到表示一些或多或少的责备并且以此作为开启一次谈话的契机,但是她没有。我们相信,哪怕她的表情稍微能证明她当时的惊讶或者喜悦,他都会不顾一切地立刻上演那出舞台剧并且很轻松地进入角色。然而她的确显得很平静,或者我们设想:她调动一切官能使自己显得很平静。

于是,他只好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对她说,我乘车在市内转了一圈,让你久等了吧。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客套起来,这种礼节性的客套话无形之中疏远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我们真应该替他感到一些悔意,并且接下来的情况也的确证明了他的这个失误,这个失误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一次冗长、乏味但又使他感到紧张甚至痛苦的谈话。

红头发女人开始饶有兴致地谈起她的那位亲戚。她说,事实上他们并不具备血缘关系,他的父亲和她的母亲当年一起到中国北部边疆的农村插队,可以说他的父亲是她父母从恋爱到结婚这段亲密关系的见证人。红头发女人由她的那位亲戚谈到她的父母:她的母亲本是南方人,从农村插队回城后,不顾全家人反对一个人跑到北方投奔红头发女人的父亲,家人为此发动了全班人马跑来阻止他们的结合,甚至对红头发女人的父亲百般羞辱,最后在红头发女人那位亲戚的父亲的巧妙周旋下,红头发女人具备了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降临的先决条件——她的父母结合了。为了报答恩情,红头发女人的父母从此和他们的恩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两家便成了经常往来的亲戚。接着她又谈起了她的那位亲戚,他比她大三岁,他们小的时候甚至在一起洗过澡,她说他一直喜欢她,而她除了把他当哥哥之外,她对他没有一点男女之间的感情。

听到这里他甚至有些替她的那位亲戚感到委屈:难道除了那个胖男人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占据红头发女人的心灵了吗?他无形之中对她的那位亲戚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并且他甚至觉得他应该至少和他见上一面,或许他们会成为很不错的朋友。

啊!所有这个世上不幸的人们,所有渴望爱情却又得不到爱情的人们,所有诗人般敏感而多情的善良的人们,你们是注定要走到一起的,你们应该结成一支强而有力的队伍,虽然你们的个体都是一样的柔弱,像一群失宠的孩子无人照管,但你们的灵魂却是坚强的!

接着她又谈到她自己的婚姻。从她的谈话中他能够判断她很爱她的丈夫,只是她与她婆婆的关系不太好。她的婆婆大概是那种小心眼儿又爱唠叨的老女人,并且红头发女人的语气足以证明她还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总之她之所以忍受那个老女人完全是出于对丈夫的爱。

多么牢固的爱情啊!他强烈地意识到,没有人能够拆散红头发女人与那个胖男人的婚姻,就像当初没有人能够阻止她母亲与她父亲的结合!

而更加使他倍受折磨的是:红头发女人有她自己的生活圈子,她的谈话表明无论她在这个圈子里生活得怎样她都始终属于这个圈子,这仿佛是在他与她之间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围墙,站在围墙之外的他,是绝不可能涉入她的那个生活圈子的。是的,他是一个局外人,一个纯粹的局外人,他只有观望的资格!她的那位亲戚、她的父母、她的丈夫甚至她的那个不讲道理的婆婆以及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永远只与她一个人有关系。他甚至不如一个被抛弃的人,因为被抛弃至少说明曾被拥有,而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的世界!

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啊!我们应该原谅那些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而做了一些傻事的人们,他们仅仅是为了获得一种存在的归属感,不论他们曾是多么的愚蠢,让我们至少为这种愚蠢的冲动而感到悲壮吧!

顺着这种思路,或许接下来我们很想读到的文字是:“他强暴了她!”但我们的主人公还没有到那种愚蠢的地步,至少他是有一些理性的。

也许是为了打破一段长时间沉默的尴尬,这个时候他拿出了他那个小说的底稿,他有些诙谐地对红头发女人说,我真应该像里面写的那样占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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