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下面的故事缘于我和雪拉对爱情的不切实际的估价。我们都不谋而合地认为爱情产生的热能足以抵御大北方冬夜的寒流。我们坚信给对方一个拥抱足以胜过一件纯毛大衣。
我们按计划出发。我想门卫老头一定很不理解眼前这两个走向冰天雪地的孩子。
这天挺凉快的！我大声说，是想让她听见，在冬天里说凉快这本身就是对寒冷的一种蔑视。
的确，我们走一夜。雪拉也大声说。
对，一整夜！
我们发誓开创这所学校建校以来的恋爱纪录：为了爱情，来一次夜不归宿和全校通报批评。那老头尽可以按学校规定锁上宿舍所有大门切断我们的退路。
我们走在大街上，那是我们相爱以来最彻底、最到位、最唠叨的一次长谈。我为此热血沸腾。雪拉的脸格外红，弥漫着一层热气。这女孩挽着我高兴得像夏天绿草地上的一头小花鹿。我原以为我们的肆无忌惮会惹来行人的评头论足，事实上那些行人都把自己裹得像份绝密文件，只顾踩着分秒瞄着某个方向紧赶。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车辆行人似乎都找到了家，这城市的大街变得宽阔无比，路灯闪烁，一派冷色调。我的身体不由自主战抖了一下，我便感到不妙。我应该永远热血沸腾才对。雪拉则更加靠紧我，后来雪拉不情愿地说，天凉多了。我说，没有啊……
我们都不愿意怀疑爱！的巨大御寒作用。
我们在一家餐馆吃掉了两碗热拉面，吃得狼吞虎咽。雪拉多多地喝汤，不肯浪费一点点热量。这一遭挥霍掉了我们那晚所有的金钱。我们出发时只带了爱情，别的都忽略了。
夜在延续……
得说这半夜我们基本是在热烈欢快的气氛中度过的。雪拉一个人提1供给我的热量比我以往十八年中所吃的米饭提供的总和还多。与一切变化发生在零点以后。我相信那天的后半夜来了西伯利亚寒流，一下就冲垮了我们用爱情构筑起来的防寒大提。交我们在一个避风的角落拥抱，并夹杂着身体的战抖。而我们都明白，那不是激动，是寒冷。寒冷像一头猛兽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不知？所措。
我们决定逃向火车站，那里的候车室至少不是露天的。很明显任何守法、任何以赚钱为目的的旅社都不会接纳我们这对既没带身份证又没带钱的疯孩子。
我们死心塌地地躲在候车室里，时而拥抱时而搓手跺脚，并暗暗咒骂每一个出人不关门的长尾巴家伙。渐渐地我们都没有了谈话的热情。这又让人感到尴尬。雪拉的脸色苍白得像搽了很厚一层增白霜。余下的夜开始拉长，寒无处不在无孔不人。雪拉缩成一团说，我真想死掉，真想。我于是一阵悲哀，我说我也想，不过为了你，我得活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产生侥幸心理。所以我理解雪拉。我们便开始向学校挪动，幻想着能穿过一道道大门钻回自己的被窝里去。
走近校门时我俩变得小心翼翼。远远地能看见校门旁的收发室小屋还亮着灯光。
我不小心踢响了一块东西，马上听见小屋里一声咳嗽。是你们回来啦？进来。那个老头的说话声。接着他出来了，手里的钥匙叮叮当当。很诱人的乐曲。
我和雪拉呆立着，思维都快结冰了。
我早掐算好了，过不了后半夜两点就得逃回来。还想走一夜？傻话。
您一直在等我们……我们其实是困了，不是怕冷……我们支吾着。
走进学校了。我回头看见老头儿还站在那儿，借着灯光能看见他正花瞧着我们狡黠地笑，还笑出了声。他救了我们，他违反了学校的规定给交两个夜不归宿的学生开门，他居然等了大半夜……我的思维开始复苏。谈我突然感到冬夜又暖和起来了。雪拉也说，怪了，天不冷了。
我就说，那咱们再待一会儿？雪拉没反对。
我俩站住，一齐看着门口那个小屋。直到那儿的灯光刷地灭掉，才感到寒流又来了。
听到最后
大三那年我和现代文学教授的女儿好上了。本来挺顺利的，可有一天她告诉我说我们不能再好下去了。因为她爸爸已发誓想给她找一个能够继承他学术成果的小伙子，可我只喜欢足球和闲逛，就是将来领进家1门，教授那里也通不过。
与老头子脾气很犟，当年连四人帮都没拗过他。她补充道。
花我傻站在甬路上。她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没注意。这事对我打击太大。
谈我清醒之后是愤怒。我发誓当面质问一下这老头子：那些学术成果能值几个臭钱？还要拉上他女婿浪费宝责青春……
那天下午恰好有现代文学讲座，恰好是那老头子主讲。我挑个角落坐好。因为情绪不佳并且过于激动，我谁也没理，单等讲座一结束就在走廊里截住他。
听讲的人像碟子里的茴香豆历历可数。
讲的是陈独秀、胡适们。讲得眉飞色舞，好像在描述一场球赛中最精彩的一个射门。
讲座进行十分钟时呼地走了四分之一，像经过密谋一样。我一算时间，多半是抢开水去了，正是水房供开水的时间。这场面挺动人。我打了个响指儿。可我们的现代文学教授居然像个视力不佳的将军，眼看自己手下都当了逃兵他还挥着战刀指挥进攻。他继续他的讲座，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还不时给下面提几个问题。当然响应比较冷淡，多半是自问自答自斟自饮了。而我们可爱的现代文学教授居然表现得也很愉快，还即兴搞了几个不太卖笑的幽默。讲座进行到半小时，整个阶梯教室已经相当冷清了。是一场球赛在跟现代文学的大师们争市场。不过我个人的看法是欣赏一下老教授的尴尬也不比看球赛差，就坐着没动。我一定等到讲座结束然后像记者一样问问他今天感想如何。
我眯眼睛扫了一下整个教室，一共还有十二个信徒在捧场。
离讲座结束还有十分钟时教授停下不讲了。因为又有两个人离开了教室。这时教授异常激动。他从讲台上下来，直向我走来了。我有点手与足无措。
我正准备采访一下他时，我的手已经被他握住了。
你是今天唯一听到最后的学生。教授扶了扶镜架，他的手在战谈抖。我张望了一下教室。原来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我和教授了。
现在离讲速结束还有几分钟，我必须讲完。你要记住，文学的价值并不在于它多么热闹，而是在于只要人类一天不灭亡，就总要有人追随它。你就是其中一个，我也是一个！教授又开始讲课，直到结束。然后他挺了挺胸腫对整个空荡荡的教室说：结束！
那天，我的灵魂被一种坚硬的东西击打了一下，以致于那一夜我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我又遇见教授女儿了，她说他爸爸已经为她物色好人选了，一桩悲惨的包办婚姻就要降临到她头上了。
一年后我毕业，顺利娶了教授女儿做妻子，不久还鬼使神差地考上了研究生，而且研究现代文学，导师就是我的岳父大人。
气候
科学家们声称全球的气候在变暖。我认为他们肯定搞错了。不信我讲个故事给您听听。故事不枯燥，是一个浪漫外加两个不怎么浪漫的爱情故事。
先说我爷爷和奶奶的，他们的恋爱发生在几十年前的冬天。我敢断言20世纪初的冬天肯定不太寒冷，因为我爷爷和奶奶穿着单衣在山上花躲了一夜，那一夜他们的爱情有了最后的着落。事情是这样的：商行的交老板看上了我奶奶。老板有钱，用现在的词就叫款爷。他想纳我奶谈奶为妾。可我奶奶居然没答应老板的求婚，还啐了那位尊贵的先生？一口。当天夜里商行的老板派来一伙人砸门，我奶奶就披了一件单衣赶紧从后窗户逃出去，又跑到我爷爷那里，然后我爷爷慌乱地把一件衣服裹在身上就冲进冬夜的山野。
我奶奶现在一提起20世纪初的那个冬夜还有点羞怯，说那天你爷爷真耐冻。
我不信。我说，是那时的冬天暖和。
等到了我爸和一个女孩一我妈恋爱时，碰巧也是冬天。那时的冬天肯定要冷些了，因为他们得穿上黄色的军大衣在巷里散步。那个女孩说依着我爸这个男子汉在夜里走路心里踏实。那个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爸那一派被对立派打败了，那个女孩张望了一下窗外的隆冬说，外面太冷，还是坐在屋里谈吧。他们当时谈了些什么现在已无从知道，我爸从来不说。总之，后来我爸一个人在隆冬里走了一下午。现在我爸回忆：那个冬天还心有余悸，几次都禁不住说，那个冬天真冷。
现在要说说我的恋爱史了。我们这个时代冬天的气温更是低得要命。在我的坚持下，我和女友分别穿上高档皮衣，准备到冬夜里去寻找一下世纪之末的古典浪漫情调。可是刚在雪地里走了才两分钟我们就逃回来了。我边跺脚边对女友说，我们夏天时认识就好了。
在房间里闲得无聊，我就给女友讲奶奶的故事、我爸爸的恋爱。女友连连说奶奶当时太傻，现成的大款不嫁，还跟一个穷汉到外面挨冻。那时地球肯定挺暖和的，冬天也不冷，我说。女友说除非是这样，要不能受得了？相反女友极赞同我爸爸恋爱故事中出现的那个女孩……我俩躲在房间里还是觉得冷，就相拥在一起。
我们的恋爱没有挨过那个寒冷的冬天。有个刚发迹的老板挺同情女友，特意买了一楂别墅送给她（当然没有我的份），她就像小鸟一样钻进那幢温暖如春的房子。
我只好一个人踩着积雪往回走。我搓着手深有同感地说这冬天真冷。那时爸爸在看电视片《人与自然》，主持人正和一个秃顶的老头儿大谈特谈什么全球气候变暖……我不耐烦地走过去，把电视机关了。
寻人启事
那天，扬了一层薄雪，满街都是洁白。
她摸索到门口，用磨得锃亮的拐棍点点门，问：听人说这儿有个复印部。这里是吗？
我打开门，说是。她收起拐棍，伸出手，摸索着。她摸索到了我。与帮帮忙，小伙子，把这个复印六十份。她从背包里翻出一纸卷。
花我接过来，说可以。我把纸交给复印部的女孩。不久，复印件开始一张一张从卡口吐出来。她用这段闲暇跟我谈话。谈你见过一个小男孩没有？嘴角有颗黑痣，十三岁。我去菜市场买菜，付完钱一回头，他就不见……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要帮她报警。她说：早报过了，他们正在帮我找他。你好好想想，见过他吗？嘴角有颗黑痣，十三岁……我歉疚地告诉她没见过，确实没有。
她叹了口气，说：没关系。我才走二十个城市，早晚有人会告诉我说见过他，说他嘴角有颗黑痣，蹲在小鸟市上逗鸟呢，拿着根小棍儿……早晚会有人告诉我……
然后，都沉默。我忙着装订自己的材料，她在听复印机发出的沙沙声，她沉浸在那种节奏之中；复印部的女孩认真地操作机器，她也说过了，说没见过嘴角有黑痣的男孩。
她付了钱，带上她复印的材料，踏着一地清雪，用拐棍点着探索着走了。
我要离开时发现她留在桌上的一个复印件，我留意了一下：
寻人启事
寻找一个嘴角有顆黑痣的男孩，十三岁。请与南昌XX大街10号张文君联系。
我看了看落款，是1981年3月2日。这时，她已经穿过街道了。我觉察到了错误，推开门提醒她：喂，错了，现在他应该三十三岁！
她停了一下，扭过头：不，十三岁，他十三岁。这是2001年初春里的一天，那一天我的心被重重击打了一下。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满街都是淡粉的桃花，那张寻人启事也已经贴得满街都是。
烛光课
我和妻子沿着窄窄的街向北走，它果然还在那里，只是门牌上写的不是横沟子中学，已被改成毛家店第二中学了。这该是我意料之中的。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桌椅扭动碰撞的声音，也没有读书声。走到门口时，收发室的老头探出光光的脑袋说：今天是星期天，学生不上学。学生不上学你找谁？花是星期天，我没想到。我几乎哽住了，说：找老师。
老头问：那老师里你想找谁？今儿个有几个老师上班，帮一个工友修厕所……
我顿住了脚步。突然间，我不想迈进去了。
记不清是不是那间教室了，大概是顶头的那一间。我隔着矮墙指给妻子看那间很旧的教室。
那年中考前总复习，我们总是很晚才放学。又偏赶上常停电，我们每个人都在书桌里预备了錯烛和火柴。那天晚上是语文课。他讲着讲着电灯就灭了。其实电灯灭掉是没有声音的，但我还是分明听见刷的一声。
教室里一片漆黑，同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我们没有困意，在饶有兴趣地摸火柴和蜡烛。
第一枝蜡烛是我点燃的。紧接着，每张桌子上都点上了一盏跳着淡黄火焰的烛灯。教室里顿时弥漫着硫黄和蜡混合在一起的香味。
他喝了一点散装白酒，上衣免里插着一枝又粗又大的毛笔，向外撑着像要把衣兜拽破。他刚帮娶儿媳的邻居写完一沓喜字。接下来，他的课明显地精彩起来。似乎蜡烛的光向他暗示了什么一样，他丢了语文书，讲了魏晋时的文人和酒。就是那天晚上，我头一回听说世界上还有一个不爱当官见朋友当了官又要跟人家绝交的嵇康。就那么讲着，教室里又混合了一些酒的味道。我知道，这酒的味道不仅与他本人有关，还和他讲的酒故事有关。
那都是课本上没有的东西，故事又被他讲得精彩绝伦，每个学生都瞪大眼睛用三年以来最认真的学习态度听着。
故事几乎到了最精彩的地方了，一件最扫兴的家伙来了电灯刷与地亮了，电又回来了。他马上僵立在讲桌后面，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和表花情，停止了他的宣讲，他完全被暴露在雪亮的教室里。有个同学长吁短交叹一番吹灭了蜡烛。从某种意义上说，刚才那种迷人氛围的出现完全有谈赖于停电和蜡烛的帮助，而现在，蜡烛完全成了多余的东西。电灯和蜡烛，必须保留它们中的一个。我想都没想，走到开关前，啪的一声脆响，电灯关掉了。整个教室重新被淡黄的烛光淹没。他顿了一下，说：继续……
后来，中考的语文卷发了下来，证明那天他讲的一切一切都没为我们赢得半分，甚至在以后我经历的任何考试我都不曾受益。但是，可能是一生的钟爱一一我对文学的梦想就从那间闪着淡黄烛光的破旧教室里开始了。那一年，我考上了重点高中，我便离开那里到县城读书，从此越走越远。
他就是我在横沟子中学读书时的语文老师。他叫孟庆远。我和妻子渐渐走远了。我知道，就在刚才，我完全可以见到他，可以握握他的手，那双捏着雪白的粉笔头在黑板上写大大的嵇康的手。但是，我选择的是与他擦肩而过。更愿意让那些忘不掉的过去永远地封存，而一旦揭开那个盖子我会局促不安的。
我要让他们完完整整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一千九百七十一棵杨树
那年秋天，我上中学了，可学费却让母亲为难了很长时间。有一个亲戚便帮父亲谋了一个护林员的行当。道班的头头塞给父亲一个红本本，详细说了护林的范围。当晚，父亲捏着酒盅，瞧着窗外的哈大公路两旁那排延伸出去的黄叶，说：不错，它们归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