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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九五之争(1)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在盛京或者刚刚接报昼夜兼程赶回盛京的王公贝勒、文武重臣、各旗统领全部聚集在崇政殿的灵堂之中,所有王公大臣的福晋、命妇均偕同而来。大殿之内聚集不下,外头的灵棚正在搭建,很多人只能跪在寒风料峭的殿外廊下跟着祭拜哭灵。

众人按照品级和爵位的顺序依次排好,一一前往皇太极的灵位前上香祭祀,诵念悼文,其余的人则整整齐齐地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声情并茂地哭泣。这哭声格外震耳,响彻内外,营造出了愁云惨淡,举朝同哀的气氛来。

白天哭丧完毕,晚上安排少数人守夜,其余的人各回各家,没有一个人闲着,没有一个人真正地休息。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几个人是真心为大行皇帝的驾崩而悲痛的,摆在眼前的是个异常严峻的事实,那就是接下来谁即位。这就像赌博,一旦压错宝了,就连老本也赔个干净。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当出头鸟,只能各自在私下搞秘密活动。

这个暴风骤雨的前夜,乌云也悄悄地遮住了月亮。我端了一些点心进来,走到茶几前一一摆放整齐,然后转脸对正仰躺在卧椅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多尔衮劝慰道:“王爷,还是起来吃点东西吧。你身子本来就不好,总不能这么糟蹋啊?还有那么多大事等在那里呢。”

多尔衮“嗯”了一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在烛光的摇曳下,他的脸色反而没有那么苍白了,眉头虽然没有舒展开来,然而眼眸却依然明亮。他并没有看那些点心,而是直接望向我,问道:“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吗?”

自他从三官庙里回府,阿济格和多铎以及众多这个阵营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地赶来,已经在外厅等候了一个时辰,但是多尔衮迟迟没有露面,他在怕什么?

我有点急了:“你总不能继续将他们晾在那里吧?兴许这会儿肃亲王的府上正是灯火通明,高朋满座,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呢。”

“我并非是故意晾着他们,而是事关重大,这手里的所有棋子,都要谋虑再三,才能下出去。”

“他们的爵位富贵,甚至是身家性命全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了,难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犹豫吗?”我不解地问道。

“唉,这你就不能明白了。”多尔衮的手轻轻地拂过我的鬓发,微微叹息一声,“现在他们跑来恳请我继承大统,那都是因为我很有希望明日获胜,成为大清的主子,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收回一切成本了。可要是我一旦争权不成,败落下来,他们还会继续死心塌地吗?”

我想起了历史上豪格失势之后,他的部下和支持者哪一个不是“趁你命,要你命”,落井下石,一个比一个见机得快。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轻易表态,以免将来给别人抓住了把柄,后患无穷啊!”多尔衮轻声叹道,“现在我能完全信任的,恐怕就只有自己家的人了……”

残月西沉,众人陆续散去,阿济格和硕托、阿达礼一道告辞离去了,多铎单独留了下来,和多尔衮一路商议着回到了正屋之中,我令侍女们将茶点一一摆好,然后挥手示意她们全部退下,这才招呼着多铎:

“十五爷还没用过晚饭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今晚就不要回去了,我已经令人在旁边的客房里收拾整齐,一会儿十五爷身子乏了就到那里去安歇吧!”

“多谢嫂子安排,是得要养好精神预备明天的众王议会,毕竟是头等大事,可一刻松懈不得啊!”

多铎显然也腹中饥饿,随手拿起一块羊奶酥皮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然后捧起温热的茶杯喝了几口,这才恢复了平日惯有的风趣:“好久没在哥哥这里住了。十多年前我们在宫里住着的时候,每逢夜晚电闪雷鸣的时候,我就跑到哥哥那里去睡。半夜要是做了噩梦醒来,他就抱着我一个劲儿地安慰……唉,那时候的往事,确实让人格外怀念啊!”

“原来堂堂豫亲王小时候竟然害怕打雷啊。”

“那是,要不是我哥护着我,让我躲在他的被窝里睡觉,我不吓得哭爹喊娘才怪。”说话间,多铎放下茶杯,不再笑了,抱怨道:“我哥现在是越来越胆小了,刚才硕托和阿达礼临走时候说,要调遣自己的手下过来,和我们合并一处,直接撵走豪格,夺了皇位,可我哥说什么也不答应。一会儿说怕大清分裂,一会儿说怕自己变成千古罪人,慢条斯理的一点都不着急,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听着不禁皱起了眉头,忧心忡忡地向多尔衮问道:“你这处处留后路的,未免太谨慎了些吧?你和他们讲理,可他们不同你讲理,到时候他们一下子挥刀挥枪地杀将进来,你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了!”

“其实两黄旗也未必有那个胆子。”多尔衮话锋一转,“他们真的要动武,我们也没办法。除两黄旗外,任何一旗的甲士未经皇上宣召,不可入宫半步。如果按照阿达礼他们的设计,那么我就是公然调兵逼宫了。即使侥幸成功,也会引来极大的怨怒,我这个皇位能不能坐得稳都难说了。”

“但是总比等两黄旗的刀锋搁在你的脖子上要强吧?你别忘记了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只要你将来这个皇帝做得好,让大清基业稳固,江山一统,又在乎那些身后之名干什么?”

多尔衮无奈地苦笑着:“想快刀斩乱麻也没这么容易。我进崇政殿,手下的人绝对不能跟入,即便和两红旗合并后对两黄旗来个反包围,殿内的正黄旗巴牙喇们肯定会立即将我们几个全部拿下,用来要挟外面的人撤兵。到时候就算他们不撤,豪格等人也一定会下令将我们悉数杀掉,这一点不用怀疑。

“而我不入崇政殿而直接挥军杀进去的话,固然可以侥幸成功,那么我等区区数千人如何对付外面将近三万的两黄旗精锐之师?到时候宫廷内外,盛京内外,就会陷入一片混战。满洲八旗一共只有十二万人,怎么经得起如此内耗?”

我算是彻底无语了,片刻间,我的心里已经权衡了数次,最后终于妥协了。多尔衮无疑是正确的,眼下确实不是个时候啊!

如果一定要他现在做皇帝的话,毫无疑问整个辽东会陷入血雨腥风之中。虽然我相信以他的能力,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然而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当年燕王朱棣为夺位而发起的战争,一共持续了几年才最终得以入主南京。现在算来,离明清之交最为关键的甲申年,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在微微摇曳的烛影下,三个人的脸明暗不定,最后,我叹了口气,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毕竟,我们还有一个后招。”

……

一夜无眠,一直计议到清晨时分,方才告一段落。眼见着入朝的时间快到了,多尔衮穿好朝服,在外面罩了缟素孝服,戴上取掉了红缨的凉帽,准备出发了。

阿济格和多铎各自带了少量护卫,在庭院里等他。我透过窗缝看了看,一颗心揪得更紧了,这将是决定命运的一天,只要一个步骤出错,以后就难以收拾了。

多尔衮倒是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和神情,依旧和日常上朝前的准备一样,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只是经过一夜的不眠,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些许红血丝,看上去有几分吓人。

“王爷,不到山穷水尽,万不可自己放弃啊!”在他出门前,我忍不住再次叮嘱道。

“好了,知道。”他的回答很简短,只是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追出去,对阿济格和多铎喊道:“二位叔伯,你们一定要保护好十四爷,不能让他出事啊!”

两人已经远去,显然没有听到。在一群人的护卫下,他们出了院门,步履急促地走远了。遥遥地,还能听到王府门口的马蹄声。

等众人走后,王府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了。不过这只是表象,因为我有另外一手准备,那就是一旦多尔衮没有通过正常的推举当上皇帝,那么就武力逼宫,强行夺位。

多尔衮很想通过正常推举的方式当皇帝,但我知道这个推举的结果,就是多尔衮和豪格相持不下,两黄旗的人坚持要立皇太极的儿子,最后多尔衮只得退让,和济尔哈朗当辅政王,辅佐顺治小皇帝。这个结果,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现在,我顾不得多尔衮的保守策略了,到了该铤而走险的时候了。

我没有多等待,我怕时间不等人,来不及。

“据奴才等派往各处城门探察的探子回报,盛京外城门各处共有正黄、镶黄兵力共计两万七千人,而拱卫皇城的兵力绝对不超过三千。”

天色阴阴沉沉,乌云笼罩,糊了窗纸的室内只得燃起蜡烛,这样才能看清那张硕大的盛京布防图上面的每一个细节。我仔细地听着正白旗梅勒章京谭拜的汇报,盯着盛京城外的每一处驻军点。

本来盛京外郊是不准其他旗驻军的,但是由于皇太极突然驾崩,各旗旗主均以提防非常时期京城有变的名义纷纷率军赶回,由于大部分军马无法直接进入城内,于是只得先在城外驻营,以便随时观察动静。

“两黄旗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后宫内院里部署兵力,我们只需从御花园的角门秘密进入,绕东西五宫而过,最后到达与崇政殿最为接近的清宁宫,分派弓弩手登上清宁宫的门楼凤凰楼,控制全局。主力自凤凰门而出,从崇政殿的后面绕过去,就可以与两黄旗的一千护军短兵相接了。”

我将心中早已筹划好的步骤简略地对几位将领讲述一遍,这时有人质疑道:“此策虽好,可万一到时两黄旗的护军已经将崇政殿团团围住了呢?他们看到我们杀入,定然会立即环卫住大殿拼力相抗,并且还会挟持住殿内的各位王公,到那时我们该如何是好?”

“没办法,眼下形势紧急,必须铤而走险。”我沉吟着说道,“殿内的各位王公个个都是马上步下,功夫精湛之人,哪那么容易被他们挟持?况且到时候我们一下子杀入,等他们反应过来,里面的王公们已然同我们里应外合了。我们将近三千人解决殿外的一千人,一定要速战速决!”

几位大臣纷纷颔首赞同,于是我深深地呼一口气,郑重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吧!”

“喳!”

看着众将出去调遣军队准备开拔,我吩咐阿娣进来帮我穿上戎服,阿娣一面在我身前身后忙活着,一面忧形于色地劝道:“小姐,您一定要亲自去吗?那可是很危险的,万一刀箭无眼,伤到了可怎么办?”

我低头将弯刀挂在腰间,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你不必担心,我一向是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事后王爷怪罪起来,我一个人承担好了!”言罢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上马而去。

百花凋零的御花园在国丧之际人迹罕至,从一扇不起眼的角门破门而入后,迅速行进的队伍并没有被任何宫人发现。穿过御花园,从最后面的关雎宫而入,一路向南,依次经过永福、麟趾、衍庆各宫,一直奔向可以望见凤凰楼的清宁宫。

不消片刻,大批乔装打扮后的军队已经悉数进入清宁宫,这里的凤凰门是后宫与前庭之间唯一的通道,所以必须要经过这里。很快清宁宫那并不算小的院子统统被甲士们挤满,手持硬弓强弩的射手们已经开始一步几级台阶地登上凤凰楼,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落在木制的台阶上格外震耳。而其余甲士则如同汹涌潮水一般向凤凰门涌去。

我正准备登上凤凰楼俯瞰局势全景时,后面一间屋子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不偏不倚,正好对上了哲哲惊诧不已的目光。

她起先满眼怒气,但她很快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我,“熙贞,怎么是你?你带这么多人过来做什么!”

我硬着头皮分开人群,出来行了个礼:“臣妾恭请娘娘金安!”接着环顾一下四周,用恭敬的口吻道:“眼下局势混杂,还望娘娘暂且还宫歇息!”

哲哲望了望正在急速行进的“两黄旗护军”,又看了看我,顿时明白了一大半,“你,你竟然私自带兵入宫,还有这些人,是不是两白旗装扮的?”接着她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睿亲王怎么可能这样……”

我尽量回避着她的目光,用刻板的语气回答道:“回娘娘的话,不关睿亲王的事,是臣妾听说有人在前院意图不轨,企图逼宫甚至胁迫众王公就范,万不得已方出此下策的,还望娘娘见谅!”

“什么?是谁胆子这么大,胆敢在大行皇帝灵前图谋不轨,强行逼宫?”哲哲更不敢相信了。

“此事千真万确,不是谁的胆子大不大,而是他们确实已经这样做了!”情急之下,我的语气也没有平常那么柔和了。

哲哲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豪格虽然一向粗莽,但也不敢如此乱来吧?也许两黄旗只不过是想在此非常时期加强戒备罢了,逼宫叛乱的事情还是万万不敢做的。”

“娘娘若是不相信,就请随我上楼一观,究竟形势如何,一目了然,就不用我再加解释了吧!”

我说着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哲哲稍微犹豫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登上了台阶。我紧随其后到达了最顶层,这时前方大殿以及广场上的情形已经是一览无余。

“啊!”哲哲看清下面的一切后,禁不住轻呼一声,然后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天,那殿前起码也有三个牛录的护军吧,他们难道真想造反?”

“造反虽然未必,但是单纯护灵的话也不需要这么大的架势吧?”我在旁边悠悠地添油加醋道,“两黄旗的人妄图用武力胁迫众位王公,眼下他们将大殿团团围住,想必里面的各位王公们正如坐针毡吧?”说罢,我指了指宫墙外的大批正持刀张弓、盛气凌人的巴牙喇兵们。果然不出我所料,索尼和鳌拜确实开始行动了。

“这……这可怎生是好?”哲哲显然有些委决不下。

“娘娘,时间紧急,恐怕我没有办法对您详加解释了。”眼见楼下的队伍已然全部赶到,潜伏布置完毕,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以雷霆之速打开凤凰门,来个神兵天降,到时候猝不及防,人数又占劣势的两黄旗就要遭遇灭顶之灾了。

我正准备抬手下令,哲哲急忙按住了我的手,紧张惶急道:“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束甲厮杀,这可怎么得了,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要想不流血,不死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索尼和鳌拜下令撤军。因为眼下国无君主,各旗自行其是,属下将士除了他们的命令,其他一概不管,我能怎么办?”我一脸无奈地回答道。

哲哲此时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雍容稳重,没了主张,“那我这就下懿旨,令他们立即撤军,或者将索尼、鳌拜他们叫来,亲自命令他们撤出宫禁不行吗?”

“索尼、鳌拜他们既然附从肃亲王逼宫,协助其谋取皇位,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怎么可能未达目的就提前收手?”

正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很快一名侍卫赶来,附在我的耳边禀报数句,我立时变了脸色,面对楼下已经箭在弦上,只待令下的武士们,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手势。

立即,门闩早已经被撤掉的凤凰门被“咣当”一声打开,两白旗的精锐护军们纷纷扯掉身上的黄甲,露出里面的白色铠甲,犹如冲破了闸门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呐喊着向近在咫尺的崇政殿冲杀而去,立即将大殿周围的两黄旗士兵们团团围住。

由于黄旗兵猝不及防,仓促应战,人数又占了劣势,很快被三倍于他们的白旗兵们砍倒了一片,并且一步步逼向一处,层层包围起来。刀刃撞击声,肢体被刺穿声,厮杀呐喊声,垂死惨叫声交集在一起,格外惊心动魄。

哲哲探头望了一眼宫墙外的惨烈景象,顿时眉头一蹙,显然不敢再看,立即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愤怒地盯着我:“你,你怎么就真的下令了?你知道你这么做将会是什么后果,你能承担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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