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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马队渐渐在烟雾绕绕中隐去,眼前是一片灰烬和空无……一缕清香似乎从天宇中飘洒下来,使我眼前蓦然一亮,那棵沙枣树开满了粉黄色的小花,一串一串地喷放着香气。在这无人的世界里仍然独一无二地站在原野里,向属于它的时间和空间里放送自己的生命气息。

转眼之间,我好像坐在了一辆牛车上,是一辆四车。我的脖子上架着一块硕大的木板,牛车要把我送向遥远的牢狱,因为我杀了人。

这是那个赶马车的车夫告诉我的。他说:“你犯了杀人罪,要把你送到你永远无法明白的地方去……”于是他咳嗽起来,停止之后对我说:“人归根到底是动物,太把自己当人看,人会活不下去,你看这头牛……”车夫欲言又止。他始终背对着我。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呆然地望着他的背,像看一个不透底的谜语。

前面走着的是一头老牛,浑身布满新旧伤痕,牛尾上沾满了半干的牛粪,牛粪发出热烘烘的草味。牛尾在走动中懒洋洋地甩动,牛车就这样缓缓地行走在夏日的荒原中,那种情景古老而悠远。

戈壁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有紫色的,有粉红粉黄的,在远处有一大片红得似火的草,那种红色夺人心魂……我们的牛车就从这样的红草丛中走过去。

蓝天上飘浮着几片淡薄的白云,如同丝绸一般在空中轻轻飘动。有一只鹰从天边的云片中出现,好像正徘徊不定地瞟飘在空中,又似乎正在无声地朝着一个地方飞去。我久久地凝望着它,盼望它能从那个徘徊不定的地方离开,或者飞向深空,融进蓝天里;或者坠入莽莽深山,永远也不离开属于它的山林。

牛车在轻轻摇晃着,赶牛的男人哼起了小调,那是西部人最喜欢唱的歌,它悠扬而悲伤,似有诉不尽的情肠愁绪,道不完的悲欢离合……我仔细地倾听着,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盗贼,他总在遥远的地方凝视着我,我怎么也走不近他,他的出现和消失都使我那般情牵魂绕……歌声突然停止,车上的赶车人也在转眼之间消失。我四下里张望,仍然不见踪影,我低下头来思量,我开始怀疑自己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中,我蓦然抬头,我惊愕地喊道--我真的在梦中吗?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确是睡在戈壁滩上的一丛野马兰花丛里。紫色的花朵遮住眼前的天空,满天飘浮着紫色的阳光。

那一天,我正好十八岁,十八岁这一天,我想起了金,金的笑脸,和他那大男孩与老人并兼的神情,清晰无比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我身处的世界,与金存在的世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飘满紫色阳光的天空和原野中唱着古老曲调的老牛车,和他身处的城市,像两个不同的音符,永远发出不可调和不和谐的音响。

可是就在十八岁那一天的阳光下,我的手指顺着我的记忆的确触及到了金玫瑰花瓣一样亮丽的唇,他温暖地挨着我,用唇传递给我爱意。我的第一种感觉就是想弄清楚,那一年,到底我和他发生了什么。

红草沟的知青屋被人一把火烧掉之后,我从医院里出来就暂时住在了镇上的仓库里。

马尔说:“没办法,知青屋被烧毁了,连一根木头都拣不回来了,这几间仓库还是仍然当知青宿舍吧。老班他们回来……他们快回来了。”

马尔欲言又止,脸上充满了无奈和愤懑。

我望着马尔挂满霜的面孔,心里非常明白,他憎恨老班他们回来。他老婆与老班的事至今令他心里隐隐作痛,可是他又那般地无可奈何。谁又知他用心良苦将知青屋迁到那么一个地方去,结果被人一把火化为灰烬,这使马尔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我偷看了一眼马尔,不好多说什么,因为我的心情与他不一样,我盼望着老班他们快点回来。

马尔一时没发话,我就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在猜想老班见了我第一件事准是索回那杆老枪,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然后对我说:“过得怎么样,这杆枪帮了你不少的忙吧?”

我想老班再见到红草沟知青屋那一堆灰烬该是怎样的目瞪口呆或者欣喜若狂呢,老班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一年的冬天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想到这些我心里涌出许多的愧疚与感伤,往往在这个时候,我肩上的枪伤就随着情绪的变化而隐隐作痛起来。一股冷飕飕的气就从脚下升起,我赶紧从屋子里走到外面的阳光下面去,让阳光照着我,我会感觉好一些。

目前我肩上的枪伤虽然愈合,但在我的生理上留下的那种莫名的眩晕和倾斜感,却始终在无情地折磨着我。我常常因无端的倾斜而失去重心,身子在眩晕中倾斜,好像无端陷入一种首追尾的永无止境的魔圈里。我痛苦极了,站在阳光下仰首叩望苍天,我很想对着沉默的苍天高喊几声,喊出我内心的郁懑和悲痛,可是这些日子,我的失语症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我几乎无法正常地与人说话,常常因在人面前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而深感窘迫,痛恨自己说不出话,我不知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说不出话来?那一段日子因说不出话来,几欲碰头自尽。

马尔有时来看我,说一些有关二妲的事、有关牧场和二妲的孩子的事,但他从不提及发生在红草沟枪杀人的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这很合我的心理。我不想提及那些带有血腥恐怖的事,这我已很感激马尔了。

马尔往往在对我讲完那些之后,似乎等待我说点什么,见我总是目瞪口呆,一副惊弓之鸟的表情,一语不发地望着他,他先是感到很奇怪,稍许之后就表现出愤怒的神情来。他愤愤地说:“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我到这里来放屁来啦?”

我因无法对马尔说话,而得罪了马尔,心里极其不安,我痛恨自己。我往往在这个时候,就痛苦地伸长脖子,肩上的伤和中枢神经骤然间剧烈地疼痛起来,我两眼冒出金花来,眩晕就开始了。

我努力地在马尔面前遮掩我因说不出话来的窘迫和尴尬,因为我真的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要不是后来医生诊断为“失语症”我将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说不出话来是为了什么。我面对怒目眶眦的马尔,我满脸虚汗,脸色苍白如纸,我痛苦地将目光盯在地上,想找到一个稳定自己身心的办法,我怕自己在一个不明真相的人的面前莫名其妙地倒下。

马尔从痛心疾首转变成茫然失措,不解地看我,像一只病猫在看一只老鼠,然后满脸疑惑地转身离去。

我背过头去看马尔,马尔的背影在阳光下朦胧一片,我心里就悲怆地吼道--“我到底怎么啦!”

那些日子,我对自己的愤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真的不想自己就这样下去,我才十八岁啊!

一天黄昏时分,马尔在仓库门前大声地呼叫我的名字,我赶紧跑出去,他站在仓库门前,身子正被晚霞映照着,像一个金身人似的立在那里。

我半天才看清楚他的全貌,他背着老班那杆老枪,身子莫名地朝前倾着,像在努力地辨清眼前的什么东西而伸长脖子直视着我。

马尔的表情很混乱,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犯事了,车过天山时,翻进山洞里,山涧里正发洪水呢!一个都没剩下,全死了,老班他们……”

我怔怔地站在门里,望着门外的马尔,顿时一股很尖锐的冷飕飕的东西袭进我的体内,那种中弹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感到很恍惚,接着一阵强烈的悲怆从心底里涌上来,我难以自持地垂下了头,两眼火灼般地痛,然后就流出一串泪水,泪珠沉重地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我想老班他们遭难了……我的四肢就开始颤抖。

久久之后,我听见马尔虚恍的声音:“其实……真的没想到,他们就回不来了,人死是那么的容易,那天我还在骂他们……”

马尔痛苦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我望着马尔背着枪的背影,像一具虚幻的影子,在晚霞中移动。

我突然感到,人的生命是那样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那一天深夜,我久久地站立在旷野里,仰望着满天的星斗,我在回想老班,想着他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轰然翻滚的瞬间消亡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留给这片土地的语言和足迹,全都随着他们的消失而消失了,他们曾经存在在这里的一切如拂地而过的轻风,去了,惟有这天地悠悠,自然的恒长律动,才使人感到生命的那般微不足道啊!

夜已深沉,风有些刺皮肤。我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身去,发现白蘑菇站在不远的地方,默然地望着我。

白蘑菇发现我在看着她,她便走近我,声音沙哑地说:“老班他们在回农场的路上,车翻了,翻进山涧里,很惨呐,全冲走了!”

我在夜色中注视着这个女人,她的脸色在黯淡的夜色中显得很苍白,双目幽幽如珠,在轻轻地转动……她突然说:“老班那次对我说,他心中有人了……”她幽幽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喃喃道:“我看得出来,老班喜欢你,他心中的人是你……”

我摇了摇头,心中陡生悲伤。

我转身回到仓库里去,在关门的瞬间,看见她仍然站在原处,双手捂住面孔,身体在昏暗中抖动……

这使我想起在红草沟,白蘑菇哭泣时的伤心样子。

如果稍加留意,你就会发现冥冥之中总有一双巨手在无时无刻地掌握着你的命运,使你无法逃脱命运对你的刻意的安排。当许多的事情发生并过去之后,我蓦然地发现,我的命运总是和枪有着明里暗里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的生命似乎也和枪这种冷冰冰的东西暗中谋和着什么,而且正朝着一个大局已定的方向行进。

数天之后,马尔来通知我,说最近一段时间要搞民兵大演习,仓库要腾出来作民兵营,让我搬到芦苇滩去住。芦苇滩住着一户人家,就是土墩和朵尕两口子。

马尔说,你把行李准备好,明儿一早土墩赶马车来接你。

第二天,土墩果真赶着他的四轮马车来镇上接我。

土墩和他的妻子是镇子里惟一一家离群索居的人家,他们住在离镇子有五十里地的芦苇滩上,在那里修了几间土屋,正好有两间土屋空着,没人住。马尔去看了,觉得我去住挺合适。

镇上有私人马车的人还属少见,土墩几年前自个儿就有一辆四轮马车了。他常常赶着马车,载着他的妻子,从镇子里浩浩荡荡地路过,那种风光劲儿,惹起镇子里的人眼红眼黑地嫉妒。

这一天,土墩赶着马车从镇子里穿过,有人问他干吗呐?他说:“接知青到咱那里去住。”

土墩把车停在仓库门前,没跟我打招呼就把我的行李扔上马车,这时马尔就来了。土墩蹲在地上抽烟,沉默地看着马尔。

马尔走近马车,用脚踢了踢车轮,说:“这破轮子早晚爆了!”

土墩笑了笑,说:“结实着呐!”

马尔说:“知青就交给你们两口子啦,有什么事,多言语着点。”

土墩看我一眼,说:“上车吧。”

我赶紧绕到车后爬上去,坐定之后,马尔走近前,对我说:“那个地方就土墩两口子,好歹有个伴儿,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看了一眼马尔,马尔眼角堆满了眼屎,一脸的庸懒,从知青和老班他们出事之后,他一直这副表情。我不知道他对老班他们的消失是什么心理,总之,他不再跟我提及有关老班他们的事。

土墩套好缰绳,一屁股坐上来,马车吱吱呀呀地摇晃几下。土墩坐定之后,扬起马鞭“啪啪”抽打几下,马便轻松地跑了起来,是一匹棕红色的年轻马,它的皮毛光滑而闪亮,跑动时,身上的肌肉显得很结实。

我回头去看马尔,马尔呆讷地望着我们,他的样子显得十分落寞,当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我心里油然升起对马尔的感激。我知道我已结束了红草沟的生活,结束了住在仓库里的生活,结束了那个梦魔般的一切,我要走向另一种生活,我要和土墩及土墩的妻子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我不再孤单。由此,我想起了二妲以及二妲的孩子以及那个我从未谋面的二妲的丈夫,我猜想二妲的一切将是十分美好的。

土墩他们夫妇居住的地方叫芦苇滩,其实那里没有芦苇,大概过去有过,现在只是荒芜的一片,除了遍地丛生的骆驼刺便就是芨芨草。离这儿四十里地的地方有芦苇,那里有一片湖叫眉湖,大概湖的形状像一道眉,人们就叫它眉湖。也许是很久以前因为湖水的退缩,使这儿仅留下了芦苇滩的名,而没有了芦苇。

土墩的马车进入了一片平坦地的时候,土墩告诉我这就是芦苇滩了。我四处打量,的确是一个很荒凉的地方,远处有几间黑乎乎的土房,没有什么规矩地坐落在荒野中,显得格外凄凉。

我看了一眼土墩宽大的后背,心里想,他们为什么没来由地在这个地方修房住?我想问土墩,但又觉得不合适,就没问。

土墩一路上没跟我说一句话,这样就使我很放心,我怕因为说不出话而惹怒了土墩。

这时土墩大声叫道:“哎嘿嘿!回来了!”

土墩这是在招呼他的女人。

不一会儿,村口的树下就出现了一个人影,接着就传来女人的喊叫--“嗨嗨,土墩,真把人给接来了!”她的嗓门又脆又亮,充满了快乐。

走近,我看清了土墩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色衣裙,挺着硕大的肚子,满脸红光地迎着我们。

我望着她笨拙地朝前挪动着沉重的身子。土墩的女人怀孕了。

她大声对我说:“知青,我叫朵尕,朵尕!”

我似乎一下子被朵尕感染了,我冲她挥舞着双手,竟出乎我意料地冲口喊出--“朵尕,朵尕!”

喊声出口之后,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了,我的声音生涩而遥远,听起来像一个陌生人。

不知为什么,土墩突然回头看我一眼,他的目光充满了惊讶,他见我满脸通红,就咧嘴笑了。我发现他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使我蓦然想起了那个盗贼,一股惆怅和酸楚就涌进心里。

我正在恍惚中,朵尕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她挺着大肚子,笑咧咧地望着我,她说:“我听土墩说的,你命大着呐,枪都打不死!”

土墩瞪了朵尕一眼,朵尕就捂嘴笑起来。我望着朵尕不知道说什么好,也随同她一齐笑。

土墩在往我住的小屋搬行李,我和朵尕在面对面地傻笑。

一会儿,土墩从小屋出来,说:“知青,你自己看怎么安排,屋子朵尕早打扫干净了……”

我赶紧跑进我的新居,屋里的确很干净,有一股新鲜的泥土味,我立即就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在这里永远住下去!

土墩和他的女人朵尕就成了我在芦苇滩上惟一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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