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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忆

后世有诗云:

红颜原为天下生,哪管美人心中泪?

都道红颜是祸水,谁知她本无奈何。

可怜美若桃花面,竟赴凄冷向沉渊。

纵是宝玉击石碎,嫣然一笑了无痕。

这诗写得多好,倒不是说文笔辞藻有多么华美,只是将南朝三公主沈玉清的一生用短短几句概括出来罢了。绝世的美人,美到竟无言来形容,美到被称作祸水,这祸到底是祸乱了哪国的水?又是祸了谁的眼?回想起南朝三公主的一生,隐,独盖不住一世光华,芒,偏偏只是瞬间的灿烂。她的传奇,她的幸与不幸,还要从这时候说起——红色是最难驾驭的颜色,因为一不小心就变成了艳俗,或者成为妖媚,而这一袭凤冠霞披,落在南朝三公主沈玉清的身上,便只剩下了尊贵,极尽尊贵。墨丝垂在后背,裙角飞扬,徒留下一抹背影伴着潇洒决绝,缓缓踏上凤辇。慕容世澜飞身上马,在最前端为她保驾护航。

不知是谁拖长了尾音,落下一句“出发——”,大臣们纷纷跪下,目送着浩浩荡荡的车队,为他们的公主送行。此时的人群中,几乎无人注意到那个大殿之上的君王,他们背后的男人,忍住了眼泪,脸上却写满了担忧,连他也知道这一去不知是何狂风暴雨吧。他不能落泪,在王后面前,他是她的天,他不能让她本就多病孱弱的身体为他担忧,更不能在众大臣面前落泪,他是一国之君,他必须强忍,即使是死,也不能在天下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脆弱。可,南朝三公主的出嫁,那个乖巧浅笑的女儿被迫和亲,让他比死还要难受,如果可以,他宁愿一死,但他死了,谁来管这江山?他扶着身边的王后,一步步走向她的寝宫。每一步,都如千斤之重。没有人知道,从那以后,高高在上的南朝帝王便染上了一个习惯,在夜深人静之时,会躲在角落里偷偷落泪。

至于王后,本就是多病的身体,那日为送女儿似乎着凉了,病情更重,女儿的离开亦让她郁郁寡欢。两个女儿,一个出嫁,再也无法承欢膝下,一个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她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给女儿平淡的幸福,恨自己不能为国家尽力,因而整日自责。她也恨自己的国家不够强盛,所以才不得已用女儿的幸福交换。她更恨北朝,为什么千挑万选竟是自己的女儿,这或许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私心。本就是久病缠身,连女儿远嫁也只是匆匆一眼,如今,思念是苦海,无边无际,折磨得她终日无法入眠,病情再次加深,终于,在一个太阳还未升起的清晨,王后郁郁而终。

“母后,母后,孩儿是玉瑶啊,你睁开眼看看孩儿。”

“母后,你醒一醒,三姐姐刚走,母后怎么可以不理孩儿呢?”

询问声最终还是叫不起那冰冷的王后,玉瑶似乎更为着急,却只能落下一句句无力的哭喊:“母后,母后——”

“玉瑶,你母后已经去了,不要再打扰她的安宁。”淡漠的声音毫无感情,却是那般沉稳,沉稳之中透着不容反驳的语气。

十七公主哭着跑了出去,这是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生离死别,而这世上再无人可以听她哭泣,给她安慰。她的母后去了,她的三姐姐远嫁和亲,她的父皇更不会拍着她的肩膀轻哼小曲。

空荡荡的寝宫只剩下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和一具冰冷的身体,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面容是那样憔悴,脆弱到让人心疼,但脆弱的面颊仍不忘微微一笑,这笑容似乎是在给身旁的男人安慰。男人望着她,露出与平时不一样的表情,这表情,或许是怜爱,或许是自责,也或许是一种无可奈何。

有些爱在不知觉中生根发芽,有些情本是上天注定,那时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他偷偷溜出宫,无奈下起了雨。细雨朦胧,她左手撑着把油纸伞,右手拿着另一把伞向他走来,淡蓝青衫和雨水相溶,恬静而美好,微微一笑将所有颜色都衬得顿失光泽。

“公子可是忘带伞了?”一句轻声问候,柔柔的声音恰似一曲江南流水,“那这把,就赠给公子吧。”他记得当时的他呆愣住了,这世上竟有如此女子,笑容甜美,声音温婉,举止柔美。回过神时,只剩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身影,或许从那时起,他的心中便有了朦朦胧胧的蓝衣倩影。

再次遇见,是在皇家的后花园,当时的他还只是个皇子,那日是他十九岁生辰,不喜宴会的嘈杂,丢下众人来花园散步,只见那女子一身淡粉轻装,宛若夏日里的一朵芙蓉娇花,正和身旁的丫鬟打闹玩耍,笑声爽朗动人。走进探望,正是那天送伞的姑娘。

“公子怎么会在这里?”他听到女子的清浅询问,不待他回答,落下一句自答。“嗯,也许是讨厌那些虚假的恭维吧。”

“那姑娘呢?也不喜欢那里的嘈杂?”

“嘈杂?我猜想你一定是哪家的贵公子,被拉来给皇子祝贺。”她淡笑着问。

“是啊,是被拉来的。”他有些无奈,缓缓说道:“既然同是天涯人,就是朋友了。对了,还不知姑娘芳名。”

“柳若青。”杨柳若青时,共赏烟雨。

之后,他们一起谈笑,论诗赏文,一个抚琴,一个洞箫,一切都像是美好的画卷,一幅幅展开,然后刻印在他的脑海。可是现在,那张苍白的面容,哪里还能寻到当日的熠熠光彩?岁月无情,竟只给那个温柔恬静的女子留下无力和忧伤。

“若青——”他不自觉地叫道,抓起她的一只手,任冰凉的指尖贴近脸庞。

“若青,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不仅没有守住玉清的幸福,还没有守住你的性命。我答应过你要保护玉清,我没做到,我答应玉清要照顾好你,我也没做到,我真的是没用啊。若青,你知不知道初次见你时,你的笑容就在我心中难以褪去,你的容颜令我魂牵梦绕,从那时起,我便暗暗发誓,这辈子,要守护你。可你瞧瞧,你成了我的妻子后,除了王后的名分,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我对你关心甚少,但你却不离不弃。”说着,男人的脸上湿润了,“若青,我愧对你,更愧对玉清,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罪孽?一定是上天看我不够珍惜,才将你,将玉清硬生生从我身边夺去,是不是?也是,一切美好都应该留给珍惜他们的人,而不是我,不是我……”

皇帝的眼神黯淡下来,刚想用衣襟拭去眼角的泪,却发现,衣襟早已沾湿。他轻轻放开王后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弄疼了她,然后走出房间,一字一顿:“皇—后—仙—逝——”门外的宫人早已穿好素服跪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

即使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般打击,他累了,累了,真的累了,慢步踱回自己的寝宫,躺在床上,眼皮阖下来,倦了,累了,不只是身体的劳累,更是心中的劳累。

似梦非梦,半梦半醒之际,一个女子,悄然走来,“夜深了,夫君要记得盖好被子,否则会着凉的。”女子轻声细语,就如当年初次遇见时的泠然,又如当了王后时的温柔,只是相较之少了一份疲倦,多了一丝惬意。现在的她应该是快乐的吧,离开了是是非非,离开了痛苦之后,应该是快乐的吧?

“若青,你来了,是来带我离开的吗?”

“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夫君。”

“若青,我愧对于你啊。”

“妾身并不觉得夫君有什么不好,夫君只是因为太忙了,才顾不上妾身的。”女子淡淡是笑容,十分恬静。

是啊,太忙了,忙着芙蓉暖帐,忙着勾心斗角,怎么听都是莫大的讽刺。因为忙所以举国兵力衰微,因为忙所以逼得亲生女儿被迫和亲,因为忙所以忽略,因为忙所以遗憾。可是他知道,那个女子不会这样想,她那样善良,宁肯把所有的苦闷在心底,也不会怀疑,她就是那样的人,总不愿意把别人往坏里想。良久终于冒出了一句:“若青,你总是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温婉贤良。”

“夫君,臣妾此来是有心愿未了。夫君,玉清远嫁,再难回来,可玉瑶还是孩子。夫君切莫因为妾身而感伤,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玉瑶。夫君定要振作起来,否则,妾身难以安心。”

“若青,我会振作的。”

“那妾身就放心了。”说着,身影渐渐变小,转而消失,变成翩翩起舞的蝴蝶飞向远处。

“若青,若青。”皇上从睡梦中醒来,嘴角不忘挂着妻子的闺名。原来,只是梦,但即使是梦,也会振作起来的,毕竟愧疚太多了,如今唯愿你能够心安。

“来人,更衣,洗漱。”

“遵命”转眼工夫,黄袍已经穿在了身上,婢女们端来了洗脸的水和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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