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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离婚

我在梦庄待了十年,只见过结婚的,没见过离婚的。梦庄的老人们自豪地对我说:

“离婚?自从盘古开天地,梦庄没有这个例!”

这不是大话,是真的。

梦庄的男人们没有闹离婚的。媳妇不好,打、骂、拧、掐,都可以,但是决不离婚。即使媳妇做了那伤风败俗的事,也不离婚。“离婚?那是我花钱娶的!”他们说。

梦庄的女人们也没有闹离婚的。她们受了丈夫的气,不用人劝,自己就能劝导自己:“唉,他还年轻哩,老了就好了。”她们受了婆婆的气,也不用人劝,自己也能劝导自己:“唉,婆婆能跟几天哩,婆婆死了就好了。”她们能忍,也能熬。

可是,就在我离开梦庄的前一年,梦庄却发生了一个离婚案件,那便是路老白夫妇。——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事。

路老白那年二十八岁,农历五月结的婚。新媳妇叫乔姐,和他同岁,小何庄的老闺女。虽是老闺女,人样儿并不老,白生生、笑盈盈,干活很麻利。老白做梦也没想到,他能娶这么一个媳妇。结婚前,他下了半月的工夫,天天蹲在村口上,看那些十八九岁姑娘们的打扮装束。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什么衣服,就给乔姐买什么衣服;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什么鞋袜,就给乔姐买什么鞋袜。结婚后,更是知冷知热,傻亲傻亲。夫妻同桌吃饭,总是蒸两样儿干粮:一样儿山药面的,一样儿玉米面的。乔姐爱吃豆腐,老白就用麦子换了一些黄豆,卖豆腐的梆子一响,他就挖上一碗黄豆,赶紧去换豆腐。吃饭时,你从他家门口路过,常常听到这样的对话:

“你吃吧,你吃吧,你吃吧!”

“你吃吧,你吃吧,你吃吧!”

夫妻相亲相爱,但也潜伏着矛盾。据传,结婚的五天头上,他们的矛盾就显露出来了。

那天早晨,乔姐洗过脸,梳好头,对老白说:

“喂,咱们进趟城吧?”

“进城干什么?”

老白一愣。他长这么大,从没进过城,也没想到要进城。乔姐说:

“照个相去。”

“不照不照。”老白急说,“照相吸血,伤身体。”

“没有的事。”乔姐换了一身新衣裳,兴致很高,“照相怎么会吸血呢?不吸血,不伤身体。”

“照去?”

“照去。”

“怎么照?”

“肩膀儿挨着肩膀儿照。”

“唉——”老白摇摇头,咧着嘴笑了,“天天挨着睡觉哩,照什么相?算了。”

相没照成,乔姐很不高兴。经人指点,老白知道自己错了,便天天给她换豆腐吃。

到了六月,矛盾有了发展。一天中午,乔姐收工回去,对老白说:

“喂,大队买了电视啦。”

“什么叫电视?”老白问。

“一个小匣子,北京唱戏能看见。”

“那叫千里眼。”

“不,叫电视。”

“叫千里眼。”

“叫电视,不信你去打听打听。”

老白一打听,果然叫电视。

村里有了电视,乔姐在家待不住了,每天晚上去看。开始,老白和她做伴儿看。可是看不多久,老白就打哈欠、流眼泪,不看了。

老白不看了,她自己看。可是看不多久,老白便来找她,找不到,便叫:“乔——姐——回家睡觉!”惹得满院子人哄哄地笑。

乔姐扎着头,只好跟他回去。

一次两次,三次五次,乔姐顺从了他。到后来,乔姐开始反抗了,他一叫,她便说:“不回去!讨厌!”满院子人又是一阵哄笑。

乔姐不回去,老白也不回去。他站在大队门口,过一会儿叫一声,过一会儿叫一声,叫魂儿似的:

“乔——姐——回家睡觉!”

“乔——姐——回家睡觉!”

老白的做法,乡亲们实在看不下去了。让我去劝劝他。一天黑夜,我来到他的家里,他正蹲在猪圈沿上生闷气。

“老白哥,大嫂哩?”我问。

“那不是。”他朝房上一指。

我抬头一看,房上坐着几个妇女,一边乘凉,一边谈笑。

“天天这样,天天这样!”老白黑着脸说,“不看电视,就闲扯。什么沙奶奶、李奶奶,什么西哈努克来了,西哈努克走了。你说,放着觉不睡,扯这些干什么?”

我说,这不能生气。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都有自己的兴趣。

他说,她有她的兴趣,我有我的兴趣!

我说,你得学会做丈夫,学会爱。

他说,爱不爱,你问她。结婚不到两个月,我叫她吃了多少豆腐?

他越说越气,仰起头粗声问:

“乔姐,你下来不下来?”

“不下去,凉快哩。”乔姐在房上说。

几个妇女见势不好,都劝乔姐:

“睡觉吧,明儿再歇。”

“我不想睡觉。”乔姐故意地说,“我歇到明儿早起了。”

老白急了,顺手拿了一个头,要上房。我问他干什么,他说:

“我刨房顶子呀!”

我赶忙拦住他,劝了几句,走了。

到了七月,他们的矛盾终于尖锐化了,明朗化了。

上旬,乔姐住了几天娘家,回来一看,老白摔了七八个饭碗!

中旬,乔姐的妹妹结婚,她又住了几天娘家。回来一看,老白砸了一口铁锅!

下旬,开始吵架了。吵架常常是在夜里,谁也不知为什么。一天黑夜,几个小子(也有我)潜伏到他的院里去偷听。等到半夜,终于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很急,但是噪音很低,吵什么,听不清。一会儿,屋里灯亮了,窗纸上映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特写镜头:老白左右开弓,呱唧、呱唧、呱唧,自己打着自己耳光,急怪怪地嚷叫着:

“娶媳妇为嘛?”

“娶媳妇为嘛?”

“娶媳妇为嘛?”

乔姐也嚷起来,嗓音也很尖锐:

“寻男人为嘛?”

“寻男人为嘛?”

“寻男人为嘛?”

他们到底为什么吵架,一直没有听清楚。

早晨,他们打起来了。

他们打得很凶,抓脸,揪头发。

乡亲们听说了,都来劝解,但是谁也劝不下。

他们就像疯了一样,跳着脚,拍着胯,一人咬住一句话:

“娶媳妇为嘛?”

“寻男人为嘛?”

“娶媳妇为嘛?”

“寻男人为嘛?”

正吵得凶,支书来了:

“老白,你少说一句!”

支书不仅是支书,辈儿也大,他们该叫“爷爷”。

老白不吵了。

乔姐也不吵了。

支书撅着八字胡,一人看了他们一眼,十分严肃地说:

“不像话,太不像话!全国人民都在抓革命促生产,你们打架!老白,你说吧,你们还过不过?要不过了,离婚,我给你们办手续!”

一听离婚,老白软了:

“我,我没说离婚。”

“你不离,我离!”乔姐脸色苍白,大声说。

支书一惊,似乎也软了:

“你离?”

“我离!”

“老白叫你吃得玍古?”

“不玍古。”

“老白叫你穿得玍古?”

“不玍古。”

“这不得啦。”支书说,“吃得穿得不玍古,离什么婚呀?”

乔姐正想说什么,支书叫:

“老白!”

“听着哩。”

“你也不是好东西!”

“我是不是好东西。”

“往后还打媳妇不?”

“不打啦。”

“一会儿对着毛主席像,表个决心。”

“行,表个决心。”

梆、梆、梆,听见街上梆子响,支书赶紧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得啦得啦,做饭吧。老白,换豆腐去。”

那天,老白换了很多豆腐。

乔姐没有吃饭,找到大队要离婚。

大队征求老白的意见,老白坚决不离婚。

于是大队给他们办了个学习班,让他们“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乔姐不找大队了,直接找到公社里。公社秘书了解一点他们的情况,竟然也是那几句话:

“老白叫你吃得玍古?”

“不玍古。”

“老白叫你穿得玍古?”

“不玍古。”

“吃得穿得不玍古,离什么婚呀?”

“跟着他不自由。”

“怎么不自由?”

“看个电视也不叫。”

“那是对你有感情。”

“晚上歇凉儿也不叫。”

“那也是对你有感情。”

“我住了几天娘家,他就砸锅、摔碗。”

秘书忍不住,哈哈笑了:

“那更是对你有感情啦。”

“有感情,你跟他过去吧!”

乔姐走了。

乔姐谁也不找了。

乔姐夹了个小包袱,一去不回头。

乔姐的行动,引起了梦庄老人们的反感。他们拄着拐棍儿,站在街上骂了好几天:刁妇,野种,看你到哪儿吃豆腐去!

乔姐的行动,在梦庄的妇女中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据说,到今天,她们在和丈夫吵嘴的时候,还常常使用乔姐那句话:

“寻男人为嘛?”

“寻男人为嘛?”

“寻男人为嘛?”

男人们听了,都有点儿害怕。

(梦庄记事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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