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房子没有异性，因此也闲着修女厕所。不过鲥所倒修了两个：一个是干部厕所，一个是战士厕所。假如有女客人来，干部厕所临时改成女厕所，干部降格，和战士共同一个厕所。每逢这时，副连长总是要站在队列前强调一番，他主要是提醒那些老兵。有些老兵喜欢上干部厕所，没有希望提干了，于是在上厕所问题上，偷偷享受一次干部待遇。
但是难得有女客人来。就是那些雌性的动物，也很少光顾这里。这里花开得不鲜，树长得不旺，死寂，荒凉，闭塞，更兼当时正值中苏两国交恶，这块争议地区上空，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息，令一切柔性的东西，望而却步。记忆中，我当兵五年里，干部厕所只有两次改过女厕所：一次是军区文工团来，一次是兵团农十师宣传队来。女兵们丢在干部厕所的手纸味儿，令千部们的彝孔香了许多天。
那么，对面苏军边防站古板的生活是怎么度过的呢？自从传说中的马镰刀去那里砍了十九颗人头之后，后来，还屡屡有中国边防军白房子站的站长作为客人造访那里，直到一九六二年伊塔事件后两国交恶，这种互访停止，铁丝网和松土带遂使那半边天空在我们眼中成为一片黑幕。
黑幕下，经常有一位丰满的俄罗斯女性，怀里抱着一只猫，绕着边防站的围墙散步，夏天的时候，有时还到界河边，洗几件衣服。
那边是边防纵队形式的建制，每三年换防一次。根据我们的了望台的观察，当官的似乎是可以带家属的，那个揣着猫百无聊赖地散步的女人，也许是站长的家属。
礼拜天的时候，有时会有一辆大卡车，拉着一车女中学生，来边防站联欢。器乐声和歌声越过界河传过来，直至夜半更深。那时节，我们常常会在边界的丛林中布满潜伏哨，以防突然变故。
悲剧性的命运突然降临在三班长头上。三班长是一位老兵，他眼看就要复员了。在我的印象中，他大约也属于那种偶尔偷偷地上一次干部厕所的人。
春天来到草原。天空一扫阴霾，显出一种令人心情愉快的亮色。戈壁滩的积雪融化了，由于潮湿，地表变得黑乎乎的。有零星的草尖，还有一两根茎杆挑起紫色的花朵，出现在雾气升腾的原野上。有一条白色的雪痕，没有融化，顺着边防站通向了望台。这些雪因为被人的脚步踏实了，所以融化得慢一些。
界河边出现了我们曾经谈到的那位俄罗斯美人。大约，围墙内的生活使她烦闷，而士兵们的稔熟的布满青春疙。瘩的面孔也已经不能令她动心，在这春色荡漾的时月，她突然产生了踏青的念头。
责任也许在她的那只猫身上。猫在春夜里不停地叫春，扰乱了这位妇人本来平静的心境。现在，那只猫在她的身前身后，蹿动着，不时地一跃进人妇人的怀抱。
那天在了望台上执勤的是三班长。
妇人把猫搂在怀里，用纤手抚摸它，用脸颊亲它，做着各种媚态，一副卖弄风情的样子。妇人这样做的目的，也许只是一个女人天性的自然流露，是她在祖母的暖炕上，或者在俄罗斯小城的沙龙里，养成的自然习惯。因为荒原上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
了望台上的三班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切。他的望远镜再也舍不得离开眼睛。其实不用望远镜，光肉眼也可以看淸的，因为距离只有五百米。
那位俄罗斯女人也许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可怜的三班长了。对于女人，我们真是不可理解：她本来已经拥有那么多的崇拜者了，却仍然希望，再加上这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位。
这时候发生一点小变故。
那猫儿在空旷的大自然面前，也许感到一种野性的冲动。它一纵身从妇人的怀抱里蹦出来，在地上撒起次来。界河中间有…块没有消融的冰块，猫儿借助惯性，下子蹢到冰块上去了。
它还不懂得这条界河的神圣，不懂得这和死亡几乎是同义词。一定是妇人频频越过界河的目光，迷惑和鼓励了这只猫儿，它以为主人想要跨过这个不算太宽的天堑。
落到冰上以后，面对主人的频频招手，猫儿没有勇气再跳过来。界河并不算宽，河中间水浅一点，所以有冰坐住，深水区在两边靠近河岸的地方。猫儿想游泳，用爪子探了探水，水刺骨地凉，于是，它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来，猫儿静静地呆在冰块上，“喵瞄”地叫开了。
妇人觉得很好玩。这件小事并没影响她的兴致。只见她弯下腰，一手抓起裙裾，一手俯身拣起一枚石子，向界河掷去。
她本来想将石子掷向界河的中国一侧，让飞溅的水花令猫儿受惊，赶它过来。可惜太心不在焉了，玉臂无力，那石子落在了这边。
猫儿果然是受惊了，却一纵身，跃到了中国的河岸上。
妇人现在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那个从她当姑娘时就一直伴随她的猫儿，已经很难再有回来的可能性了。
河中心的冰块由于受力的缘故，慢慢松动了。然后，被湍急的水流卷去，一会儿就影踪全无。
这打消7妇人的最后一点希望。
后来，她把目光转向了望台那位中国哨兵。
目不转睛的三班长，自然看见了这一幕。他满脸通红，一握着望远镜的手心攥出了汗水。望远镜是五十倍的，是总参专为这块争议地区配置的。从望远镜甚至可以看淸人的毛孔。
很难抵御这样一个漂亮而多情的雌性动物的目光的，很难回绝她那小小的请求的。尤其在这荒原上性别就是优势。
过了一会儿，这家伙终于扔下望远镜，下了了望台，向界河方向跑去。他跑得很快，棉衣穿在身上有些发烧，于是他在奔跑中脱下了热气腾腾的棉袄，扔在戈壁滩上。他感到体内一种被久久压抑的力量突然复苏了。
事发后，在检查当天的了望登记簿时，发现上边三班长匆匆作下的记录：苏一女公民在三号口活动；猫一只，越界。看来，三班长当时是想采取另外的处理办法的，但是事到临头，一念之差，他选择下面的这种。
三班长来到界河边。他一伸手，猫儿即驯服地跳在广他的肘上。他将猫儿在手中掂了掂，便像教科书上所说的投掷手榴弹的要领一样，后退几步，一个助跑，大臂带动小臂，一挥，猫儿便像一个物件，越过界河，不偏不斜地向妇人飞去。
妇人躲了一下。如果不躲，猫儿肯定会落在她身上。猫儿现在落在了地面上，不过没有受伤。猫儿有着极良好的平衡能力，在任何失去重心的情况下，它落地时首先接触地面的一定是四肢。
“乖乖乖乖！心肝宝贝！”妇人在一连串的惊叹词中，俯身抱起猫儿，搂在怀里。然后伸出手，抚摸着猫儿，为它压惊。只见她那白皙的稍嫌肥胖的柔若无骨的手指，顺着猫的脊梁骨一下一下地滑过。犹的腰则弯成一个弓，舒服地承受着这爱抚。如果是夜晚，或许还可以看见随着手的摩挲，那皮毛上溅起的火花。
三班长现在站在界河对岸，用嘴吮吸着自己乌黑的手背。猫儿在离开他的手掌，向界河对岸飞去的那一瞬间，用爪子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几道血印，现在不断有鲜红的血珠子沁出来。
如果仅仅将猫儿扔过去，那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小的涉外事件。但是当猫儿扔了过去，当妇人搂着猫儿向归路走去时，她兴犹未尽地望了三班长一眼。
这目光像一只张开的网。三班长被网在了网的中央。他惶惑地站在那里，傻了，一动不动。据说，当一条蛇和一只麻雀在一定的距离内四目相对时，麻雀会奇怪地呆立不动，麻雀的神经会在蛇的目光下出现麻醉状态。可怜的三班长，他目前遇到的大约正是这种情形。
妇人回眸一笑，渐渐远去了。苏方边防站那高高的烟囱已升起了炊烟。
三班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不顾一切地趟过了界河。他连裤腿也来不及绾，鞋也没有脱。他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这来自阿尔泰山的消冰水那刺骨的冰寒。
那俄罗斯美人听到了后面的动静，她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看来，她也没有思想准备，没有想到这小小的挑逗会引起如此硕大的后果。她吓坏了。她尖声尖气地叫着，向苏方边防站方向跑去。裙据不时绊住她的脚步，使她几欲跌倒。
那女人终于跌倒了。她转过身，坐起来，用惊恐的蓝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这个来自敌对国家的男人。
三班长走到跟前以后，却呆住了。他傻乎乎地站在女人面前，手脚无措。
“你想强奸我？”那女人扬起头，喃喃地说，“我这一生，还没有人强奸过我呢！”
她的猫也在她的怀里“喵喵”地叫起来。
三班长却蹲下来，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孩子似的呜呜地哭开了。
苏方了望台这时候发现了这一幕，于是边界一线警报器大作。
闻讯赶来的苏军士兵，在松土地带抓住了他。三班长像一只发情的公骆驼，手里提着裤子，在松土地带高一脚低一脚地狂奔着，口里也像公骆驼那样嗷嗷叫着，吐着唾沫。几个苏军士兵好不容易才将他拧住胳膊，一个狗爬按倒在地。
苏方很快提出抗议。接着，在双方几次级别不算太高的会晤之后，三班长被从北纬XX度，东经XX度，北京时间X年X月X日，奠斯科时间X年X月X日遣回。说经纬度是一种外交辞令，其实就是从原地送回而已。
我没有参与那一次交接仪式。我的一颗大牙在骑马时碛掉了，副连长说这有碍军人观脍。我们班全副武装，躲在沙包子后面担任警戒，防止出现突然变故。
交接仪式在平静和机械中进行。约定的时间到了，苏方境内，一辆小车顺界河缓缓地行驶到预定地点。车上首先跳下几名苏军士兵，接着是三班长。军官是从前门下来的。双方互敬军礼。
两个苏军士兵给三班民打开了手铐，并且向这边指了指。随后，三班长就趟着水，从他原先越界过去的那个地方过来了。三班长面如死灰，过了河，他冲着站在最前面的副连长，边惑地笑了笑。全副武装的副连长，背转了身子。
界河这边，张开的手铐在等待着，军事法庭官员冷漠地将手铐绐三班长迅速戴上，旋即将他推上了小车。
交接仪式结束了，双方谨慎地缓缓退出接触区。在登上汽车以前，双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都停下来，摘下帽子，在空中划了三个圆圈。
这一切都在双方了望台的监督下进行。
过了一段时间后，三班长被处决在戈壁滩的一块凹地里。自从珍宝岛、铁列克提事件后，所有的越境者，一律格杀勿论。
三班长被处决后，我们去掩埋他的尸体。地点在上十平方公里争议地区以外，一块泛着白色盐碱的凹地甩，鲜血流了许多，溅在甶色的地面上，使这张被漠风吹得发黑的脸，以及周闱的环境，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气氛。
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在盐碱地：堆了个小土包，并扯插上一块木质的墓碑。随后，我们像避开什么不祥的东西一样离开了这里。我们希望上包迅速地被漠风吹平，希望木牌速朽。
我们后来打马路经这里时，都无言地避开了这块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