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王节,是山里人的节。
旗镇远近十里百里,屯屯落落,都过这节。
靠水吃水,靠山吃山。崖边山窝棚的烟客,山沟沟缝里的种地人家,哪个敢得罪虫王哩?小苗刚张开片嫩叶儿,虫子一起,“唰……唰……”
只剩一墩墩矮矮的茬!
人抱着头,蹲在地里,哭都哭不出来,连上吊的心思都有。菜价高上去,一镇子的人,叫苦不迭。
一进六月,日头就开始掉火。走道的人,都躲开日头,贴路旁撑起的树荫凉走。就觉得有水珠,直往头上、脖子里落。
下雨了?抬头去看,依旧是酷晴的天。就仰起脖去望树,见一堆堆白花花的,都是虫子吐的黏水。日头一晒,便不住地滴滴哒哒落。掉人脸上、身上,让人作呕,泛起一阵阵恶心。再看,一些的虫网,有小虫弯着,垂着细丝朝下坠,常掉进走路人脖子里。
一棵棵树,树叶都灰土土,青黄黄的,像人在生着大病。
虫王节是六月初六。
大烟花盛开着,白一片片,是“小白花”;红一团团,是“大青筋”,正长得喜人哩。
烟客也种麦,也植菜,也撒豆,还有山菜。若虫子一起,就全都完了。虫王节,乞求虫王,别朝外放虫子,给人留一口食哎!
一家家做彩旗,小彩旗。集上的红纸呵,绿纸呵,黄纸呵,“刷刷”地卖。
三角小旗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插一山山。风里,花花绿绿地招展着。待过几日,几阵风,或一场暴雨,就无影无踪了。草中的野花,依旧是开得红红白白。
忽然就发现,有日子没见着二溜子了。这样热闹的事,是从来缺不了他的。有好事儿的,就去他家瞧。
二溜子正在院子里忙乎。扯一把锯,“吱吱嘎嘎”地锯小板。看得出,脸上有尚未愈合的伤疤。见了熟人,也不笑,眼里只闪射着刀尖般恨恨的光。手持着一把铁锉,咬着牙,“蹭--蹭--”去锉那已经锋利无比的钉子尖。直锉得铁沫子纷纷落,叫人感到心惊肉跳,只觉得一股子杀气逼人。
二溜子这亏,吃得糊糊涂涂,莫名其妙。
那夜,二溜子正躲在树丛里,大雨已经是渐渐的小了。河水暴涨着,汹涌成滔滔一片。
刚打量子头上,拿桶装了几条大鱼上来。乱蹦着,打得桶“叭叭”直响。遮了草的,蹦不出来。
正想架堆火,烧几条肥鱼填肚子,肚子“咕噜”咕噜”正响。忽听到远处,有人杂沓的脚步声传来。
“偷量子的!”
二溜子一下兴奋起来。刚才他提着桶,走了好远,二、三个“量子”,都有人守。不敢再远走,怕自家的“量子”,也遭了贼。
走到近前了。二溜子想,先不出声,叫他偷,待抓着手脖子,说不定还能敲诈点啥。
有人下了水,径直奔去“量子”头。岸上有人喊:“多不多?”
二溜子心一惊,“糟啦!”岸上影影绰绰还有三、四个,知道是遇上了偷量子的伙贼。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喊着:“快放下,这“量子”是我的!”
边喊边奔向河边。
还未停住脚,听着一声粗哑的低吼。声还未落,脑袋上就挨了一下重的。二溜子只觉得金星乱飞,手还没来得及还,猛觉得一阵拳打脚踢,背上一棍子,就把他打倒到河滩上。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空晴朗,满天繁星。只觉得浑身疼痛,不知道究竟是躺在什么地方,只满耳河水“哗哗”,响声不绝。
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片沙石滩上。微明中,河水晃晃地,浑浑浆浆地淌。一场大雨,河水宽涨得江一样。
模糊的柳丛,阴影幢幢,有荧火虫,在一亮一亮地烁着。才恍惚记起,还在原地方。鱼篓子扔在一旁,跺碎了,水桶也被踹瘪了,七扭八歪地横斜在草丛里。只一河咆啸的怒水,轰响不绝。
那些人,早已无影无踪。二溜子直想放声恸哭,却哭不出来。打了半辈子雁,没想到,却叫雁给啄了。
河水滔滔的响声中,东山顶已经开始发白。河面上,已有丝丝缕缕的雾气蒸腾。
二溜子在炕上躺了半月,恶着眼,一脸凶气,牙咬得“咯吱吱”响。
二溜子找了一堆新钉子。拿锯截了拳头大的十几块木板,一块块往上钉钉子,透过板,只露大半寸高的钢尖。再锉,把尖锉得锋锋儿快,吐着寒光,轻轻一碰便扎进肉里。再一块块拾起来,装一大兜子。吮吮有血点的手指肚。
二溜子眼角,露出一丝阴狠的冷笑。
西天的火烧云,紫红,像是烧了千千万万年不熄的大火。旗镇在晚霞里,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是掉落在渐暗的黄昏里了。
二溜子背着包,躲过行人,穿着偏僻胡同,小道,出了镇子,斜斜地奔河边去了。
大晴的天,下鱼哎。又宽又静的水面,泛起千百的鱼泡了。
北大河的水,夜里也流。涌流的水中,满河的星星,月亮,树影,山影,还有云影,还有一碧万里的天空。还有满河“咯咯”连天的蛙声。
天光山影,是河的梦中世界哩。
渐渐就淌得微明了,发白了,发亮了,泛飘飘乎乎的雾气了。
二溜子站在河边上。一阵发狂地“哈哈”大笑。有几块钉子板,被撇在卵石滩上。看得出,是打水里发着狠远扔上来的。破鱼篓子歪斜着,半淹在河边的浅水里。“量子”被扒出了好几个大口子,“量子头”被砸塌了,大石头乱七八糟地掀了,激流中泛一片雪白的水花。
二溜子发狂的笑声,在这静寂的早晨,叫人听了觉得发。
一路哼着荤腥小曲,得意着,全忘了身上的疼痛。在镇子边,遇上了一大早,就去集市卖菜的烟客。二溜子老远喊,招乎着,一脸笑,叫烟客有些发毛。
知道二溜子是个祸事的精,烟客平日里,老远躲着。遇上,也多低着头,过去。二溜子也从没把烟客放在心上,多只拿半个眼瞧他。烟客,也能算是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