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杏花巷,一巷的杏树都枯着,但托着的粘在枝头上的雪团,也有些花的意思了。
在杏花巷,雪花也是一种花。树底的雪,堆了,站在巷子口望,都是些童稚的胖孩子,也有的是笑容可掬的笑罗汉。
杏花巷这地方,一条道隔着,划了“天堂”“人间”“地狱”的界线。
杏花巷里的女子,对巷口北一片的女人,是正眼瞧不起的。
北一片,叫“纸灯笼街”。纸灯笼街再北,是快活岭。
快活岭就不甚快活了。板皮子钉的板院,叫“板皮子围”。这样的人家,谓“卖大炕”。
女人常在门口转悠,接着客了,男人便领着孩子出去。雪冬,给孩子买枝糖葫芦,街上啃着;夏日,领着孩子去坡上采野花、逮蚂蚱。
男人常抬起头,困惑地望着天空变幻着白云。
回家,门若半开着,就是客人己经走了。这样的,叫“半掩门”。
一般穿长衫的大人、先生,这种地方,自是不便前往。再北,多是些茅草低屋,或高梁秸结成的一庵。蚊蝇聚集,腥臭不堪。一次,三、五百文;便是住局,也不过一贯钱。这里的女人,多青灰着一张脸,满颈瘰疬。
这一片,夏日每一条街,都是尘土飞扬。路旁一家家,女人都端着盆,站屋门口,把浑浆浆的脏水,顺手泼到当街上。下雨天,满街的泥泥泞泞,没脚脖子。人靠着杖子边走,难找到块落脚的地方。
树上、墙上,凡能贴纸的地方,都有私制的小纸广告,写着:“祖传秘方,专治梅毒!”
杏花巷和快活岭隔着的人间,便是纸灯笼街。一条街的纸灯笼,极长。到夜里,全都点上,一个一个,排得很深。常能见到有人打灯笼底钻过,推开屋门,闪进去。有些是戴着墨镜、捂了口罩的。
脸熟的人,怕叫人瞧见,矮了身份。
挨着纸灯笼街的,是一些大车店。远来的,运货、贩粮、来回买卖,当日里回不去,入夜就宿在这里。院里停着成排的大车,卸了,辕杆拿棍支住。有人把牛或马匹接了,牵去牲口棚。
大车店很大,牛棚和马棚分开。夜里头,有专人照看,提着马灯,饮水,添草料。
赶车的老板子,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野着心。二两“烧刀子”下肚,话就“野”起来,开着玩笑:“我请你钻纸灯笼?”
到了灯笼街,就各钻各的。
二毛子打西街上走过来,上了老柞树前“嘎吱”作响的木桥。二毛子人高马大,老远便望得见。凸眉凹目、蓝眼睛黄头发的中国人,“扒皮老客”二毛子哎!
二毛子一年里,要回来几次的。巷子里的老鸨、鸨母,还有花枝招展的姑娘,见着二毛子,没一个不是满脸绽笑的。
巷子里女人的眼里都是钱,巷子里男人都是钱做的。
二毛子走杏花巷口,朝杏花巷望了一眼,向北一偏,拐下来,进了纸灯笼街。杏花巷口铁梨树下的三、五女子,正待笑语相迎,见二毛子拐去了纸灯笼街,嘴撅得老高。到底只是个跑崴子的老客,没见过啥世面。凭着这“天堂”不进,却偏要往那些破灯笼底的庸脂俗粉堆里混。咱姐们,哪个不比那些个柴禾妞儿金贵百倍!
二毛子是为了纸灯笼街的一个“红倌儿”,那红倌,叫“山里红”。泼泼辣辣的,有股子野味。一众的扒皮老客,背背的,在崴子开买卖的,讲起旗镇的杏花巷、纸灯笼街,都说这“山里红”,咋样咋样,“啧啧”,活活地受用死,有味!
老客们说,这“山里红”虽然不在杏花巷,却比杏花巷里的名花,别有一种野趣,叫人难忘。只是这“山里红”嘴直言快,有些口无遮拦。
二毛子在一些脂香粉黛中,钻过第七盏纸灯笼,抬头看了,见扁上的仨字,正是“凤香阁”。
“山里红”听说来了个跑崴子的,正坐在大厅里,点名要她,乐了。一准是哪个相好的回来了,想着她呢!说不定带来了金耳环儿,金戒指,打屋里就叫着:“你可想死我了!”边喊着边跑出来。
见了面,一楞,不认得。还是个高鼻子、凹眼珠儿,人高马大的黄毛洋人。“山里红”一转念,又高兴起来,连洋人也知道我“山里红”,我已经是名妓了!
一说话,才知道,不是洋客,不过是个二毛子。管他是啥主,兜里有钱,肯往外掏就行。
二毛子跟着“山里红”进了屋,随手将布帘放下。放了布帘,就是有客了。
小屋的布帘,平日里是卷着的。有客人在门前,拿手指朝布上一划,叫划帘子,姑娘就得出屋见客。也有就是来听唱,姑娘就得立在门前,唱小曲,唱“打牙牌”、“十八摸”呀……
山里红的“闺房”,只小屋一间。小窗也没一眼,有些昏黑。屋里只一桌一床,一褥一被。二毛子也司空见惯,知道越是这样的红妓,老鸨就看得越严。
一个小女孩挑帘进来,端过一盏油灯。随后,又端进了一个茶盘,托着一把瓷壶,两个茶碗。放下,便低着头,走了出去。
风还未消,布帘儿微动,“山里红”便一下坐到二毛子的怀里。仰着头,含情的眼晴,火辣辣地仰望着,拿手摸着二毛子的脸说:
“俊哥哥哎,看你这眼,多亮哎!待我把灯端过来,好好瞧瞧。”
二毛子正痴迷着,觉得这“山里红”还真是野味十足,猛听这第一句话,就连声暗叫晦气。这野姑娘,咋不懂规矩,头一句就犯了块。
烟家在下九流,自家啦,客人啦,都好些忌讳。有“八大块”,“七十二小块”。
“八大块”是,“龙、虎、梦、灯、桥、塔、鬼、哭”。这些都不能直说,要避讳。龙要说“海条子”,虎说“海嘴子”,梦叫“幌晾子”,灯是“亮子”,桥叫“海空子”,塔做“锥子”、鬼言“倭罗子”。还有“七十二小块”。“七十二小块”里的眼晴,要说成“槽子”。山里红头一句的温柔话,连犯了一大块一小块。
“哟,你这牙还掉了一个哎……”
又犯一块。
人脸八小块:头称“顶壳子”,头发叫“苗儿”,眼即“槽子”,眉为“高吊子”,嘴说成“合子”,脸是“桃”,舌头谓“鱼”,牙曰“财”。
虽是小块,商人最忌的却是牙。商家大忌,谓冲了财气。牙是硬的,属金,所以称财。若是说走嘴犯了块,姑娘得赶紧拧自己的耳朵,连吐三口唾沫。或是撕破衣角,摘个扣子,叫破法。来窑子的嫖客也犯块,只限“八大块”,也要偷偷地破。吐口唾沫,拿指甲划下床梆,或故意地打破茶壶嘴、茶盅的鼻儿。“山里红”只顾去撒娇,就都忘了。
“哥哎,瞧您这眉……”
又犯一块……
二毛子在杏花巷,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窑姐儿,窝了一肚子的火,把“山里红”一阵往死里折腾。末了,怒气冲天地走到前厅,冲着老鸨,臭骂一顿。出了门,伸手砸了“凤香阁”的灯笼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