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七七昏昏沉沉的,只觉得自己在一片黑海中沉浮。
身边一片混沌,她在这一片混沌中,莫名觉得很安详,很安全,很……温暖。
像在母亲的怀抱中那样,让她忍不住,只想陷入更深沉的睡眠中去。
彼时,天地倒悬,日月无光,只有明灭升降的星子沿着既定的轨迹缓缓而行,万物沉默。只有大海的涛声,伴着她徐缓的呼吸在来回起伏……
她睁眼,星光落进她的眼中,眼底印出铁画银钩的古书,字体上流转着妖异的蓝色。
她缓缓的念出声来:结……海……楼……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这个名字……
风七七下意识的想要将那三个字看的更清楚一点,可是瞬间,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整个人向后狠狠的一拉,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一头跌回到了现实。
那双眼睛倏地睁大,床帏上绣着的兰花蝴蝶在她面前随风摇摆。
天光大亮,窗外传来一两声鸟鸣。
她刚才梦到了什么?
为什么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风七七呆滞了片刻方才忆起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是在哪里……
想了半天得出结论:哦,这是在风府。我应该破完身了罢?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疼的,尤其是下半身,被子细腻的绸缎触上她新生的腿部肌肤,依然能带来粗粝的触感。
这里是一处女子的闺房,收拾得干净简洁而大方。房子里除了必须的桌子书架椅子之外,就只有角落里一帘白纱笼着的一方瑶琴,彰显出风家音乐世家的身份。
有侍女守在她旁边,看见她醒了,惊叫一声:“小姐醒了!”忙奔出去对楼下的人摇铃铛,很快又旋风般的卷回来,端起桌子上一直小火沸腾着的参汤,恭恭敬敬的呈上来,说道:“小姐,您身子不适,让墨玉服侍您喝汤吧?”
风七七只觉得很累,便点了点头,她的眉目普通,但是由于她是刚刚初生的缘故,看起来也有几分娇嫩的意思,只可惜那双眼睛仍旧是冷冷淡淡。侍女看着,心里不觉叹了口气:这般普通的长相,又不知道如何撒娇讨好,到得宫里,怎么才能讨得陛下的喜爱?
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为风七七担心这种问题了。
在风七七能够下床行走的第二天,风老爷子便请了舞蹈名家来教授风七七舞蹈,上午舞姬才进门,下午就已经客气着告辞,大意为您家的姑娘天赋异禀我自惭形秽已经教不了她什么东西了还是请您另找名师吧。
从舞楼的舞姬,到名满天下的技师,再到皇宫里的领舞秋娘,再到祖祖辈辈为皇家训练舞者的老人,一个个的被请到风家府上,再一个个的告辞离开,竟没有一个人能当满风七七一天的老师的。
三月初二,柳绽新黄,尚是春寒料峭的时候,风含章抱着一把竖琴,推开了风七七的门。
风七七正在外头窗沿上摇摇摆摆的走着,她身影纤细,仿若随时都会一不小心掉下去,但是她走得却很稳,双手微微张开,像是在拥抱窗外的薄薄春景。
看到风含章进来了,风七七一愣。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风含章一面了,她还以为,在她入宫之前,风老爷子是不会让她接触外界的任何一名男子的。
风含章对着风七七点点头,说道:“外面风大,你穿的这么单薄,不怕着凉么?还不赶紧进来。”
风七七在窗外,用手一撑窗棂,轻盈的翻了进来,疑惑道:“你来……有什么事儿吗?”
风含章深吸一口气,坐下来,将自己的竖琴放在身前:“这是西域传进来的竖琴,纵观全九州,大约也只有风家一家能弹此琴。”
他抬起头,眼睛盯着风七七,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不是曾经折服过很多舞蹈名家么?舞乐不分家,今天,我是来教你舞者的最后一节课的。”
语毕,手起,风含章微微低头,片刻,十指乍动!
若有风从四面八方而来,盘旋而起,琴声细微,凝聚风云。
那细微的风,起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初时风声呼啸,渐而如猛虎对天而咆哮,霸道的气息霎时从一张小小的竖琴中爆发而出,很难想象,一双人类的手,竟能奏出这样空前绝后的气势!
它的前奏很短,几乎瞬时间就挣脱了束缚直冲上云霄高处!
杀气三时作阵云,这是什么样的曲子,这样的曲子又有什么样的舞蹈才能配得上!
风七七站定当地,仿佛被琴曲中那睥睨天下剑啸群雄的傲然震慑当场。
风含章低着头,他是风家最好的琴师,也是九州最好的琴师,这支曲子是他当年老师传授给他的最后一支琴曲。当时老师手下是一张七弦瑶琴,弹至入破,琴声拔高,一弦断;一曲终了,余音蓦地直冲天际,刹那间风云变色,七弦俱断!
风含章从那以后,再不敢称自己会弹琴。
他回到风家,在风家收藏里选中了这张四十七弦的竖琴。他明白自己还年轻,驾驭不了太多太丰富的声音,于是只好借助更多的弦来调控。
那么现在,七七,让我看看,你拿这样的声音怎么办吧。
风七七动。
她深吸一口气,旋身,拔刀!
那是挂在墙壁上做装饰的一把刀,富贵人家认为兵刃主杀伐,放在卧室,可以借助兵器的杀气来煞住那些邪神小鬼,于是就算是风七七的闺房中,也有一把吹毛断发的秋水明刀。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刀光出,寒气与琴声交织在一起,风七七舞!
风含章没有见过这样的舞。
刀不像剑那样文质秀气,它大开大合,一刀劈去,力断山河;寒光烁烁之间,恍惚有雏凤对天迎风,跃跃试飞。
没错,风七七现在轻灵的就像在飞翔,衣摆划开风舞的弧线,回光流年。
灼灼花开,有彼一人,隔岸而舞,一舞惊世绝艳。
霎时间凤与风相撞,交织在一起,雪白的人影在风中若隐若现。入破,琴声轰鸣,风声再高,风七七猛然反手就是悍然一刀,仿若从那逼得人喘不过气的、密密匝匝的琴声里劈出一条路来,刀光如练如匹的荡开,银汉流光直下,兵刃破空的声音宛若凤啼。
风七七几根发丝随之荡开,风含章心里微微一动。
真是……漂亮极了。
这样霸道的琴曲怎么能驾驭住?风七七太年轻,她没有经历过许多事,没有阅历过很多人,额头也没有被时光刻下沧桑的痕迹,她还太浅薄,她不能驾驭这琴中的“王道”。
可是她也根本没想着要去驾驭,她的涛生云灭她的风流云散她的一刀光寒,她舞她的缠绵悱恻她的惊心动魄她的销魂蚀骨,她根本不去压制这支曲子,她是在命令这支曲子跟随她的步伐!
果然是巅峰的曲子才能逼出巅峰的舞蹈,舞蹈中舞者才是令天下俯首称臣的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违逆者斩。她不想成为这支王道之曲的主人,她是选择成为它的——敌人!
琴声转折,风归大荒。
三千菩提三千树,三千花雨三千路。
业海未如三更烛,梦尽红颜是白骨。
风含章无端的觉得很空旷。
风含章止,风七七亦止。
她的步步生莲,她的妖娆曼妙,她的繁华秾丽,她的倾城无双,都从她的身上褪去,当风七七不再是那个绝世舞姬的时候,她就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女孩子,喘着气,面色潮红,一双手撑在膝盖上,额上的发丝都被汗水打湿。
她甚至丝毫不觉的自己刚才是怎样的……一舞兵气动四方,能令天地为之久低昂。
直到她停下来,她的左肩才开始缓慢的渗出血迹。
她受了伤。
风七七毕竟是刚刚破身,身体正虚弱。她到后面已经拿不起她的刀,可是她是舞者,这一舞没有完,她就必须舞下去!
她撑不住,可是还要强撑,于是那撑不住的刀反转过来伤到了她自己。
“我都不知道当初选择你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了。”风含章苦笑一声,放下他的琴。
这一曲不但耗尽了风七七的心神,同样也让风含章脱了力。他放下琴的时候,十指斑斑,似有血迹。